难忘那碗鸡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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仄平
豫东人的鸡蛋面,吃鸡蛋不见鸡蛋,舀半瓢面、一碗水,打一两个鸡蛋,搅拌几圈,揉搓至手光、面光、盆光后,醒上一会儿,开始用一米左右的擀面杖,擀成圆圆薄薄的一张大面剂,再对折几回,最后一刀刀切成或宽或细的面条。这时,铁锅里水也沸起来了,抖散开下面,捏上一撮盐,再扔进一把小青菜,前后个把小时的工夫吧,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鸡蛋面出锅。
祖父的铁匠炉熄灭后,父亲不得不外出打工,还常常找不到活计。我家距乡中有十几里路,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的住校花销。姥姥家在另外一个乡镇,距离一所很有名气的农村中学也就五六里路,走读就基本上不花钱。眼看同伴们都领到新书了,我上学的事儿还没着落,母亲咬咬牙:要改变命运就得上学,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应到底。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一片又一片玉米地,来到了姥姥家。
姥姥一生好强、身体健朗,八九十岁的时候,还种庄稼、养羊兔、蒸酿醋。等几个在家的舅舅和舅母都到齐了,她开腔了,要说出门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咱不管也说得过去,但小孩儿上学却是大事,总不能一辈子都瞪眼瞎吧。一圈人接连点头。这时,只见姥姥“蹭”地站起来,伸伸胳膊、拍拍腿,语气十足地说,多一张嘴就是加一双筷子、添一碗水的事,俩娃上学吃饭的事儿就这样定了。
那时没有钟表,鸡叫三遍的时候,姥姥就开始喊我上早自习。一路摸黑,中途要经过田地,时不时会遇到坟头,胆小的我只能喊着号子给自个儿壮胆。七点钟早自习结束,八点是上午第一节课,这中间一个小时就是回家、吃饭、返校的时候。每天只能一路小跑,到家喝一碗稀饭,然后拿上馍就走。晌午到家,有时候姥姥刚从地里回来,她仰头看了看日头,说今儿咱吃面条吧。
灶屋在院子西边。盖房的时候,做木匠的四舅打了一扇门,用余料又做了一张案板,用红砖间隔一米多宽垒起两列,就把案板支了起来,又请人垒了两口锅。小麦是姥姥一镰镰割出的,面粉是姥姥拉着平板车到村西头磨的,院子里还种着小葱、菠菜、芫荽等等,一只公鸡、三只母鸡在悠闲地觅食。姥姥从罐子里掏出两个鸡蛋,又从面缸里舀出小半瓢面粉,再舀一碗桶里的井水,弯着腰开始和面了。
这时,我往大锅里添上四五碗水,就开始烧火了。姥姥麻利地和面、擀面,还不住地跟我唠家常、讲道理。有时候讲时令与种地,姥姥说,“吃了夏至面,一天长一线”“你哄地一时,地哄你一年”;有时候说到穷,则是“人穷穷一时,志短穷一世”“吃不穷喝不穷,打算不到还是穷”;说到为人处世,姥姥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人正脚稳,处处安稳”“好话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一个面剂擀完,姥姥直起腰到院子里薅了把青菜,回过来开始往锅里下面条。烟气升腾间,我还沉浸在那些农谚俚语中,是啊,一字字一句句,来自于农人千年耕作的积淀,来自于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几十年的慈悲与勤俭。几年间,我的个头长高了,对世界的认知有了更深的体悟。
姥姥生在20世纪20年代,娘家是个大家族,那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再遇上蝗灾、旱灾等等,接不上新麦的茬口也是常有的事儿。姥姥还给我讲过一件她小时候的事,有一年收成不好,她和姨姥姥到处捡拾田地收割后遗留的麦穗,两个人走了很远才拾了一小把,便紧握在手心里一直到家。
打我记事起,姥爷就不在了。讲起姥爷,母亲很是愧疚——你姥爷拉着平板车,给咱家送粮食,东西一卸,人马上就走,一口水没喝过,一口饭没吃过。小时候不懂事,我曾问姥姥他为啥不在俺家吃饭呀,姥姥摸着我的头笑笑说:“你姥爷呀,下了一辈子苦力,就喜欢我做的鸡蛋面。”五世同堂,一百多口人,这一碗鸡蛋面养活了多少人呐。
工作间隙,我也试着用鸡蛋和面,但做出来的面条,总是不那么劲道,也难有烟火里的那种味道。新冠肺炎疫情暴发第一年,姥姥离开了我们,全村人都来送行。五年多了,常常在梦里,想起那熟悉而远去的背影,那亲切而温暖的话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