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饭场里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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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福东

  说起吃饭,没人会觉得陌生。常有人笑着打趣:“活了大半辈子,谁还没吃过饭?一日三餐,顿顿没落下,要是真落下了,那可就麻烦喽!”

  我这里要说的,是从解放初期到改革开放前夕,豫北地区农村街头饭场里的一些往事。

  那时,村里的爷儿们每天吃饭,像是约定俗成的习惯,一到饭点,准得端着饭碗往街上凑。大街旁这儿一堆、那儿一片,蹲着的、坐着的、站着的,到处都是吃饭的人。地上的碗盘也没个规整,满满当当地摆了一片又一片。那会儿通信不畅、信息闭塞,饭场便是村里最热闹的“消息集散地”——想来,这也是大伙儿爱往街上吃饭的缘故。

  饭场也不只在街头,总会随着季节与环境变换地点,且大多设在公共场地。牲口院里的石磨盘上,常摆着两三个粗瓷碗,老黄牛偶尔甩着尾巴“哞”一声,混进碗筷的碰撞声里;老槐树下树荫浓得连成片,有人把碗搁在树根疙瘩上,腾出双手掰窝窝头,碎屑簌簌地落在脚边的青石板上;水井旁的石板被磨得发亮,挑水汉子歇脚时顺势坐下,桶沿滴下的水珠混着碗沿的米汤,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倒添了几分凉爽。

  饭场上的吃相更是鲜活:有人往墙根一蹲,膝盖顶紧碗沿,扒饭的动作透着扎实;有人把一只鞋脱下来铺在地上,盘腿坐得十分自在;街旁粪堆边也常有人坐——那会儿粪是农家宝,挨着吃也不觉得脏,反倒像沾了“丰收气”。

  大伙儿凑在一块儿,嘴上没说啥,眼睛却悄悄扫过彼此的碗盘:看谁家窝窝头里掺着白面,谁家腌菜、拌菜或是酱豆里能瞧见点油花,谁家稀饭碗里还切了些啥——各人心里都门儿清。这不是攀比,是村里人最朴素的“日子观察”:看谁家更会盘算过日子,谁家光景过得顺些。其实那时吃食本就简单,肉类、油炸食物、炒菜都是稀罕物,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大多时候是腌萝卜、调辣椒和炸酱豆,或是蒸些野菜、拌个凉菜。实在没菜了,蒸咸窝窝头或菜馍就着蒜瓣,或往窝窝头的凹坑里撒点盐,筷头再轻轻往油瓶里蘸蘸——那点油星子在光线下亮闪闪的,能让一碗糙饭都变得金贵。

  饭场里的人,总爱互相换着饭菜吃。偶尔有人端着碗起身,往隔壁叔伯碗里拨过半块菜馍,笑着说:“俺家娃今儿闹脾气不吃,你尝尝。”对方也不推辞,接过来就应:“回头让你婶给娃蒸个甜红薯,保准他爱吃。”就这么一句搭话,两家的交情又近了几分。这些事算不上什么“讲究”,却实实在在联络了感情,让彼此的情谊更浓了。

  村里有位大伯,曾是饭场里的“谜”。他每天端的菜碗里,总卧着一两片油亮亮的红烧肉,颜色红得晃眼,香味勾得人嘴馋,可到了饭场他却从不碰,就着腌菜扒拉稀饭,非得等大伙儿散了,才端着碗慢悠悠往回走。时间一长,谁都觉得奇怪。有一回,一位大叔实在好奇,把碗往石头上一放,假装去解手,躲在树后想看个端倪。没一会儿,见四下没人,大伯赶紧端起碗往家赶——大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肉是用来撑场子的。

  这事没几天就在饭场上传开了,成了爷儿们蹲墙根抽旱烟时的热门话题。后来村里一位威望高的老人听到了,特意在饭场清了清嗓子说:“别乱传了!没看见他家三个小子都成年了,身上衣裳还打着补丁,到现在一个个都是光棍儿呢!那肉是他赶集时咬牙买的,舍不得吃,就为给家里撑撑门面。人总有遇到难处时,能帮衬就帮衬,没能力帮衬的,别戳人家心窝子。”打那以后,再没人提起这事,有人路过大伯家门口时,还会悄悄放下一把刚摘的青菜。

  其实,饭场不只是吃饭的地方,更像个“露天新闻台”。国内国外的大事,大伙儿从村支书家的广播里听来,传到饭场就成了“咱国家又造出拖拉机啦”“南方的稻子收成好”;邻村的新鲜事,赶集的人带回来就说:“李家村通上电啦!”“王家媳妇生了双胞胎!”

  村里的家长里短,也随着饭香飘得满街都是:李家媳妇一早给公婆端了热粥,赵家儿子给岳父母买了新布鞋......还有些年轻男女的小故事,比如“张家闺女和李家小子昨天一起挑水了”,也会被人笑着提一嘴,当事人红了脸,旁人就哈哈笑着打岔,留几分体面。

  饭场上也常有因小事红脸的时候。前阵子生产队分玉米,老王家说秤砣偏了,少称了两斤。李家叔不服气,怼回去:“分粮时你亲眼盯着的,咋能赖人?”俩人越吵声音越大,脸红脖子粗,旁人劝了半天也没争出对错,最后不欢而散。

  转天一早,饭场里老王刚端着玉米粥、摆上大葱炒酱豆坐下,李家叔就端着粥和豆腐乳走了过来。俩人眼神一对,李家叔直接夹块豆腐乳搁他碗里,老王跟着挖了勺酱豆递过去,俩人同时“嗯”了一声,头天的事就翻篇了。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村里的饭场早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家家户户的餐桌以及桌上喷香的饭菜。

  前阵子回老家,我特意在饭点时往街上走了走,干干净净的街面上,没了蹲坐着吃饭的人,只有几位老人坐着小马扎在胡同口乘凉,有的手里捧着不锈钢茶杯闲聊,有的正在刷手机。我想起小时候的饭场,想起粗瓷碗里的糙饭、碗底的半块菜馍,想起邻居大伯碗里的红烧肉,想起为分粮吵架又和好的老王与李家叔。突然就觉得,现在日子是真的好了——不用再为一顿饱饭精打细算,不用再为一片肉舍不得吃,可那些蹲在街头的热闹、邻里间的体谅与热络,也成了心里最暖的记忆。

  说到底,吃饭的方式变了——从街头的粗瓷碗到餐桌上的细瓷盘,从“能吃饱”到“吃得好”“吃出健康”,变化的是光景,不变的是咱老百姓对好日子的盼头。当年饭场里藏着的那些“苦”,如今都成了衡量现在“甜”的尺子——看着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看着家人笑着夹菜的模样,就清楚:现在的每一天,都是当年在饭场里盼了又盼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