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里的耧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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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传俊
霜降是秋季最后一个节气,当寒霜初降时,气肃而凝,露结为霜,昼夜温差悬殊。白天阳光四射,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而在清早和晚上,简直是两重天地,过于“秋凉”了。温差拉开了,才有了初降的白露,才有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圣洁之景,才有了层林尽染、菊花盛放、赏秋品柿、秋高气爽的时空之美。要想放纵一下心情,沉浸在秋色里,那就走出喧嚷的闹市,走进旷野,走进秋色深处,切身感受大自然的恩赐吧!
偕几位经历相同、年龄相仿的挚友,把到野外身临其境感受“万山红遍”的诗意秋色,视作一项高雅的户外活动,幸甚至哉!还未到达真正要到达的目的地,便被一番喧腾的景象吸纳住了。站在这片热土之上,所有秋庄稼已收获完毕,一方波光粼粼的水库旁,还没有拔出的萝卜频频送来绿莹莹清凌凌的光泽。田野里的禾秆、藤蔓拾掇完了,这黄土地便名副其实为黄土地了。赤裸在白云悠闲、碧空如洗的这黄,是我们的肤色和生命的底色,是霜降节气里最耀眼的颜色,是秋色中最浓的那一部分,堪与那层次错落的红媲美。这黄土地,正适宜于将小麦种子接纳入怀。因之,“突突突”的响声就在耳畔不绝如缕了。微带缥缈尘土的优美韵律,是特为辛劳的农人送来的,明快而舒畅,激越而豪迈。
曾与黄土地密切接触,将成串的汗珠子层出不穷砸进泥土里的我,见一目送播种机快到了地那头的中年农夫,脚步轻快地上前搭讪,他告诉我说,三五亩的麦地,抽两支烟功夫就播种完了,随同化肥一起被丢在了地里,省时省力省心,农业真正现代化了。他还对我说,他在外地打工,种上小麦后就又要走了。现在种麦靠的是机械化,种、收的时间差不多,不像过去,光割麦就得十来天,打场的时间会更长,往往累得腰酸胳膊疼,过个麦季人就会瘦一圈。闲聊起眼下的耕作事宜,这位农夫显得一身轻松,脸上浮现出无法抑制的自豪表情。
闻听此言,观看此景,我记起了当年生活在故土时老农挂在嘴边的农谚:“寒露到霜降,种麦莫慌张”“霜降种麦,十种九得”“霜降到立冬,种麦不放松”。这些种植小麦的农谚,句句条条都是经验祖训,淳厚而切合实际,仿佛是人们无数次与土地、庄稼交流后才凝练出的箴言,虽古老但仍焕发着青春的活力,舒缓地释放出久经不衰的泥土馨香和泥土对小麦的恋恋爱意,一代接一代接力传承。这不,眼前这位新一代农民,不是正在遵循着农谚的脉络,不误农时将麦种播种到希望的土地里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与那位农夫闲谈时,因我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他问我老家在哪里,我如实回答。地域虽不同,但种麦的步骤和时间是相同的。我年轻时离开老家到异地的城市里拼搏生活,少有机会回故乡,即便是回归了,也不一定恰好是在种麦的日子里。这次旷野所遇,令我亲切异常。遥远的家乡遥远的种麦情景不由自主在眼帘闪现,遥远的耧铃叮当声又在我的记忆里响起。对于种麦,我并不陌生。我们那地方叫作“耩麦”。
耩麦靠什么,靠已超过千年历史、传统农耕文化气息丰厚的木耧。据史书记载,我国早在西汉就已经创制出了有三个耧腿的木耧了。伴随着机械化的发展,木耧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被不可阻挡的农机具所取代,湮没在了历史的烟云之中。木耧虽然流失了,但它的模样却一直珍存在记忆里。一到了种麦时节,木耧分明的棱角就会活现于脑际,召之即来,呼之欲出。因在贫穷的年月里,正是有了木耧的鼎力相助,我们才得以在来年喝上滑嫩爽口的小麦面面条,吃上纯白无瑕、极富弹性的小麦面馒头。
木耧大致是这样构造成的。它的下部,有三条前倾的中间为镂空的耧腿,生铁铸成的略呈弯月状的三角形耧铧,安装在耧腿的下端,用于开沟。耧铧时常在土里穿行,闪光发亮。耧腿上安置一个盛放种子的耧斗,耧斗内的后下方开一个长方形的小空隙,小空隙间有一“小舌头”,可左右移动,用于摇动木耧时先将麦种分配到三个耧腿中,通过耧腿将种子播进土壤里。一亩地要下多少麦种,需要根据土地的肥瘦来定,有经验的老农会视情况移动耧斗内的“小舌头”。耧斗两侧固定着耧把,由摇耧人操控着来耩麦子,控制下种的深度,确保种子均匀下落。木耧的最外侧是两根对称的两米长的耧杆,为套牲口拉耧而制。
麦种下地前那段时间,田野里人欢马叫,一片沸腾。收秋腾茬子,犁地播种,从早到晚,手脚不闲。土地腾出来后,牛把式要起五更喂耕牛,天黑苍苍穿上小棉袄顶着夜露就下地犁地了。一个生产队有200来亩土地,要全部种上小麦,劳动强度可想而知。土地被翻犁后,再用耙横、竖、斜蹚几遍,有的坷垃不易破碎,人们不得不举起木榔头打坷垃。土地整理好了,就可以下耧耩麦了。
父亲是耩麦的好手,常见他肩膀围一个白帆布垫肩,扛着木耧沐浴着朝霞走向田野。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牵了黄牛前去帮耧的年轻人。父亲的木耧耧把中间系一个小铜铃铛,他调整好耧斗内的“小舌头”摇动耧把开耩时,麦种就伴着铃铛的声音均匀地进入温暖的土地里。跳拉丁舞一样的父亲,靠扭腰摆臀带动上体来完成耩麦的完美程序。他扶耧的两条胳膊紧贴身体,不至于摆动幅度过大,影响麦种均匀下地。父亲两眼不离耧斗内的小麦种子,神情专注,严谨周密,尽心竭力,几乎达到了无懈可击的程度。此时,耧铃的响声悠扬地飘在麦地的上空,撩逗得从头顶掠过的雁阵“嘎嘎”地叫着,以表和鸣,吉祥而美好,宁静而愉悦,和谐如春风轻轻拂过心灵。耧铃和雁阵的声音心照不宣,都在企盼下一个丰收季的到来,呈现出一望无际的金灿灿世界。
生产队那200来亩土地,全凭两三张带三个耧腿的木耧播耩一遍。有时牲口太忙了,就由几个男女劳力用草绳拉着木耧耩麦,甚至在月光皎洁的夜里。忙活多天后,耩麦的农事终于告罄。一个星期左右,看似闲适的父亲又走向耩过的麦地,他要亲眼看看麦种出来了没有,仔细审视麦芽儿稀稠咋样,若有所思地掰着指头算着......
如今,耩麦时节又到了,父亲却不能再摇耧把了,他静静地躺卧在麦地里,永远和麦地作伴,守望着麦田。麦子成熟了收割,收割后又耩上,如四季轮回,日月更替一样,一切都是循环往复。收留了我们汗水、困苦、笑容、眼泪的麦地,又一个轮回,正在张弛有序的声色里进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