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蒲公英的烽烟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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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久

  蒲公英是生长在山野间的一种野菜和药材,清热解毒,是一剂良药。蒲公英每年春夏都会在乡野间遍地开花,而且花期很长,芬芳四溢,不娇贵,环境适应能力极强。

  蒲公英在豫北黄河滩区这一带更是常见,春天一到,沟渠河畔,田间地头,到处都是,我们挖来蒸着吃,炒着吃,或焯水凉拌,那苦涩中的鲜香醇厚,乡野间的草木气息,令人身心舒爽。

  蒲公英入药则是一味良药。我的曾祖父李俊山(字云峰),曾考过科举,后来自学中医,成为当地有名的中医,他给村邻治病,困难家庭不收分文,颇受乡邻尊敬。我的爷爷李朝相(字玉卿),跟曾祖父学医,尤其擅长治疗烧伤。

  村邻有一个烧窑的,窑塌了,他掉到了窑里,烧个半死,拉到医院,医院不给治疗,说没救了,回家准备后事吧。我爷爷知道后,精心给他敷药施治,不但奇迹般地将他救活了,因他家庭困难,爷爷分文未取。

  小时候记得很清楚,有一个邻村的人找爷爷治病,拿完药走了,我问爷爷,你咋没给人家要钱啊?爷爷说:“他们家里很穷,不收钱。”穷人看病,富人拿钱。当时年幼,不明白爷爷说的话是啥道理。爷爷给滑县一个人的父母治好了病,救了一家人的命,也不要钱。这个人后来当了领导,深怀感恩之情,逢年过节便去看望我的爷爷奶奶,跑了好几年,后来还是父亲不让他再去了。

  那时家穷,有一段时间都快揭不开锅了。为了让家人生存,爷爷参加了队伍,为家里换了两三石粮食。爷爷跟着十三县专员老龚的队伍抗日,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在濮阳两门附近和日军打仗,被日军包围了,仗打得异常激烈,后来爷爷和一部分战友突出了重围。大家急着撤退,后边日军开着汽车、摩托车追,车上架着机关枪,一边追一边扫射。爷爷和连长李香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回到了村里,李香斋暂时在爷爷家安顿下来。奶奶在麦秸垛中间掏了一个洞,把他俩的军衣藏好,外边再用麦秸堵上。李香斋在爷爷家躲了两三天,动身准备回家。爷爷知道李香斋家是濮阳的,当时李香斋给爷爷说要到别的地方去,爷爷没有多问,就把他送到了村口,目送李香斋远去。

  过了两三个月,风声不紧了,爷爷步行100多里地跑到濮阳,把军大衣送到了李香斋的家里,李香斋感动不已。

  回到村里以后,爷爷参加了农会。爷爷读过四书五经,又聪慧,字写得好,算盘也打得好,思想进步,处事公道,就在农会当了会计。斗地主,分田地,爷爷做了不少有意义的工作。

  有一次爷爷犁完地牵着牛回家,在街里正牵着牛走着,日本兵进村了,日本兵和翻译在后边呵斥:“站住,给皇军带路抓八路,要不然就杀你的头。”爷爷心想杀头也不能给日本兵带路,不能出卖革命同志。爷爷牵着牛大步往前走,也不答话,也不回头,只管快步赶路。日本兵和翻译怀疑了,这个人不知道害怕,也不回头,是不是个聋子啊,按正常该停下来了,难道不怕杀头吗?爷爷趁他们愣神的时候,牵着牛大步流星赶回了家。爷爷知道日本兵在后面追赶,走到家以后,把牛往牛屋门口一赶,在牛屁股上一拍,缰绳往牛槽上一撂,往后院疾走而去。那头牛有灵性一般,也很听话,自己就进了牛屋。日本兵撵到家一看,一愣神,在街里看到的牛是成年牛,比较大,怎么变成小牛了,就在这一愣怔的时候,爷爷跑到了后院,说时迟,那时快,翻身就上了墙,爷爷年轻时跟尚寨的表兄学过武,参加过队伍,打过仗,有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身手也快。等日本兵跑到后院,看到爷爷的影子,枪也瞄准了,战刀也抽出来了,爷爷翻身上墙,又翻过几家的院墙逃走了。因为牛屋长期积肥起肥,经常“起垫脚”,院子里地势高,牛屋里地势很凹,日本兵进家一看大牛变成了小牛,是视觉上的错觉,这为爷爷脱险争取了时间。

  爷爷和奶奶都很勤劳,为了家里干净整洁一些,他们用秸秆把院子隔成了东西两个院子,平时吃住在东院,牛屋、柴垛、杂物间在西院。日本兵误认为是两家人,爷爷跑了,家里人有幸躲过一劫。

  到1946年国民党新五军进攻时,怕被反革命反攻倒算,爷爷就带着家人在离村两三里的村东北地挖了个大地窖,白天在村里生活,该干啥干啥,晚上就和家人悄悄住到了地窖里。开始就一家,大爷不放心,也带着家人住在了爷爷“家”附近,后来爷爷有个朋友,也搬到了附近,三家相互照应。爷爷和奶奶心思缜密,镇定自若,在村外的地窖里住了两三个月,村里人都没发现,避免了一些危险事件发生。

  等新五军撤退后,这几家才搬回了村里。

  那时日子过得艰难,父亲和叔叔勤奋好学,爷爷和奶奶也只有咬牙坚持让他们两个上学。转眼到了考初中的时间,村里有个关帝庙,爷爷去关帝庙上香许愿:“关老爷关老爷,你行行好吧,眼看家就过不下去了,我咋能再供起两个学生上学啊,只要不让俺两个儿子考上学,俺回来给你上‘大供’。”

  在关帝庙上香许愿的不止爷爷一个人,有个人就悄悄地给奶奶学说了一遍。奶奶气得不行,数落爷爷一顿,爷爷一声不吭。

  结果,关老爷不听爷爷的话,也不吃爷爷的“大供”,父亲和叔叔都考上了县中学。这让爷爷唉声叹气,十分无奈。

  外曾祖父早年参加革命军,一走10年没有回家,外曾祖母带着我奶奶就回了娘家。外曾祖父离家时奶奶刚六七岁,等外曾祖父回来以后,奶奶长成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外曾祖父在孙中山的革命军担任过军需官,回来的时候,腰带里裹着当兵时发的饷银,在家重新买地盖房,种菜卖菜养家,可外曾祖母没享多少福,早早去世了。外曾祖父把平生所学全部教给了奶奶。奶奶算盘打得好,认识很多字,能读繁体书籍。奶奶心灵手巧,心胸宽广,乐助乡邻,而且非常开明。

  上学的学费是头等难事,爷爷不管。奶奶说:“我去借钱,借钱也得让俩孩子把书念完。”奶奶迈着小脚,走了半个街,借了六七家,借到了6元钱。又把院东南角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棠李子树卖了,买树的拉了四五平车才拉完。这让爷爷心疼不已。

  曾祖父请了四五个秀才、举人,在家开馆教授3个儿子两个外甥读四书五经,原本是奔着科举考试去的。弟兄3个中,爷爷算是学得最好的一个。爷爷白天学文,晚上跟着四表兄练武。四爷因为练武,两个月穿废3双鞋,下过苦功。四爷颇有“侠名”,做过很多侠义之事。

  三伯因为邻里纠纷,那边通匪,让土匪绑了票,曾祖父亲赴险地,把孙子替换出来,自己当土匪的人质。尚寨大爷、四爷知道后,召集一众子弟,抄起枪棒,把土匪赶跑,把舅父解救出来。四爷是响当当的硬汉,后被奸人所害。

  父亲考上了濮阳师范学校,因为家里穷,又缺少劳动力,懂事的父亲从普通师范班转到了速成师范班。别的人都是从速成师范班往普通师范班转,父亲拿个“白馍”换了一个“窝窝头”。

  父亲25岁就当上了小学校长,当乡镇教育办主任,还当过几届长垣县人大代表。叔叔在学校当过主任,后下放回村务农。后来又让返岗了,父亲回家做了叔叔几次思想工作,他都不愿再教学,父亲最后不得不放弃。父亲和叔叔在同一所学校工作过,同事都不知道他们是亲兄弟,因为两人都很低调内敛,不事张扬。

  叔叔喜好钻研,他实验的河南省农科院项目“花生大油果”、高产西瓜“汴京一号”等,均获成功。因为对社会的重大贡献,叔叔当选为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

  爷爷是位行医又行伍出身的农民。可能是对军人的一种情结,三姑四姑找的对象都是军人。三姑父当营长,在山东半岛驻守,后来三姑随军到了部队,一走好些年。上世纪80年代中期,等到三姑父转业,三姑才回到家乡。刚一到家,说了几句话,三姑问:“咋没见俺叔啊?”父亲说:“咱叔老了,去世一年多了。”三姑大哭,一边哭一边埋怨没有告诉她老人去世的消息。父亲说:“路途遥远,交通不方便,来回都要花钱,就没有通知你。”三姑心里难受,到老人坟上大哭一场。是啊,好不容易回到家了,该孝顺父母了,父亲却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三姑都沉浸在悲伤之中。

  等到奶奶晚年,在三姑家经常住,三姑父也非常孝顺,把老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三姑说:“我没侍奉俺叔,我得好好孝顺俺婶。”奶奶活了104周岁,是远近闻名的老寿星,这和父亲、叔叔、三姑、四姑几家人的精心侍奉有很大的关系。

  父亲和叔叔勤劳善良,乐于助人,不管在哪个地方,人们对他们的评价都很高。这源于爷爷奶奶的家风和品格,一代代的传承。

  逝去的那些岁月充满着激情、艰辛和苦难,也留给后人无数的怀念、思考和财富。

  爷爷一家人和千千万万中国农民一样,就如长在乡野田间的一株株蒲公英那样普通,坚韧而宽厚,不畏艰苦环境,生根发芽,年年绽放,花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