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
    

青年时期读鲁迅

范子平

那时候书少,读书逮住啥是啥。记得上小学时捧读《星火燎原》,父亲的好友贾老师说:“小屁孩儿看这个,长大想干啥?”我说:“当解放军,当连长。”贾老师哈哈大笑说:“还想当军官呀!”父亲在县一中教书,也常借书看。只要父亲借来的书,我全都读过,什么《中华活页文选》《修辞学发凡》《政治经济学》全都“拿来主义”,当然都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1972年高中毕业时读了《阿Q正传》《狂人日记》《眉间尺》等。特别是后来买了《鲁迅杂文书信选》及《续编》,白皮书,封面一溜儿黄底黑字标题,没印谁编选的,没标出版社,只在书的封底小字印上“内部发行”“每册0.57元”,读了颇觉耳目一新。书里收的鲁迅信札多有文言文,或半文半白,但词意真切意蕴丰富,读了令人回味再三。

那时读书好像就是没啥用,高中毕业回老家务农,面朝黄土背朝天,即使推荐工农兵学员,也是后来才有的,咱平民想都别想。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兵了,所以我昼思夜想能穿上绿军装。此时,我们村的包村干部是公社武装部部长。此部长恰巧是我父亲教过的学生,来我村伊始,就来家看望了父亲。他说上学时父亲对他好,他永远不忘师恩。这个关系好像黑屋中给我开了一道门缝。为实现梦想,我多次到公社找部长,听说他回家了,又跑了二十多里路打听到他家,详细叙说我当兵的渴望与理由。部长凝着眉耐心听完,但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我想他是顾虑我家成分不好。

听说部队征兵的来了,我顾不上吃早饭,顶着风雪往公社跑,直奔部长办公室。但他屋门紧闭,敲门无回应。有人说他和部队的人在后院小会议室,我拔腿就往后院走。两个人拦在我前边,其中一个说:“乱窜啥?”我说找部长。他说:“部长正忙,有事跟我说。”我说报名当兵。他大声说:“家庭啥成分?”后来我才听说这次在我们公社征兵是两个兵种,其中一个只要贫下中农子弟,亲戚也得严格审查;另外一个是后勤兵,可以兼收中农子弟。他这声喝问让我顿时心虚,赶忙将对部长说的话给他简要复述了一遍。我说我家地主成分,但家中唯一的地主分子是我爷爷,在我出生前六七年就去世了。我父亲是入党20年的老党员,只要让当兵,我愿去最苦最危险的地方,牺牲了也在所不辞。谁知,此人极不耐烦,脖上青筋绷起多高,打断我的话喝道:“再胡搅蛮缠,我让民兵把你抓起来,你信不信?!”他身边那人也对我怒目而视,那架势好像立即要扑上来抓阶级敌人似的。

雪下大了,回家的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东北风卷着雪花,打得我睁不开眼。我走到半路就走不动了,颓然坐到路边雪地上,泪水在脸上流淌。雪片渐渐裹住了我的头发和肩头。环顾四周,雪野茫茫,心中也一片茫然。

到家吃不进饭,晚上也睡不着,就着煤油灯一页接着一页几乎是疯狂地阅读《鲁迅杂文书信选》,直到天明。以后呢,更离不开了。即使麦种麦收、三秋大忙,挥洒一天的汗水带着满身疲惫回家,临睡也要翻看一阵《鲁迅杂文书信选》。唉,平生何所慰?唯有读鲁迅!那入木三分的论述就是精辟的格言,像珠宝在暗夜中闪光,让你瞥一眼就再不会忘记。

在鲁迅杂文中,我很喜欢长长的《伪自由书后记》,其内容大部分是攻讦双方文章的集锦,但鲁迅要言不烦地巧加点评,就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既亮出了文坛群丑的嘴脸,又阐述了文学与人生的道理。全文看下去,曲径通幽处堪比侦探小说,幽默风趣时又令人捧腹。我也喜欢《答杨邨人先生的公开信》和《答徐懋庸关于统一战线问题》。这两篇常对比着阅读,不由自主许多段落都会背诵了。杨邨人自称敬爱鲁迅,背后却化名造谣,说鲁迅得到教育部奖金,大开筵宴庆贺儿子周岁,引起郁达夫对亡儿悲痛的回忆。然而鲁迅在反驳过程中态度平和,冷静客观地分析了杨邨人的处境和思想,画出了杨邨人的立体形象图。但同样是反驳来信的公开信,阅读鲁迅答徐懋庸的文章,能强烈感觉到义正辞严,充满了愤懑不平之气。这是为什么?当时就引起我深思——徐懋庸背后是周扬,当时周扬虽然只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却是领导“左联”的地下党负责人啊。

唉,那时候许多事就这样!鲁迅给我学习的勇气和动力,我也因此读了许多别的书。引用一句流行歌曲吧——“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感谢您啊,亲切可敬的鲁迅先生,为我点亮了人生灯塔,帮我度过那个年代。

(作者系市小小说学会会长、新乡县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