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碗饭

任厚忠（新乡市）

　　妈妈掌管着全家10多口人的吃喝拉撒，一天从早到晚围着锅台转，该几点起床、几点做饭，她心中有数。要是哪天做了顿好饭，比如肉菜、扁食、羊肉小米焖饭等，她都比平常提前一会儿做好，等我回来。第一碗饭先盛给爷爷奶奶，即使分了家，不在一块儿居住了（我家与爷爷家相距有半里地），这规矩也从没有被打破。

　　那个年代，一年之中能吃上两顿肉菜是一种奢望。既然做了，就得给老人送一碗，自己少吃一口无所谓。一碗饭是一碗情，更是一碗孝心。妈妈把肉菜盛满碗，用毛巾蒙着交给我，叮嘱道：路上小心，别绊倒了，打了碗，撒了饭菜。我很乐意给老人送饭，每次都是满口应承着跑出了家门。如果送的是肉菜，就用小盆盛，再拿两个蒸馍，用荆篮㧟着，一路上喜眉笑眼地迈着轻快的步伐往爷爷家小跑。走慢了，害怕饭凉了；送迟了，担心爷爷奶奶吃过饭。我当时六七岁，胖乎乎的，双手端着饭碗走在大街上，神气十足，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做了件光彩的事、值得炫耀的事。碰见了大爷大娘、叔叔婶婶，他们总爱拦着我逗我玩，非要看看送的是啥好吃的。我不让看，他们一边笑着，一边强行搂着我不让走。我怕饭撒了，就撩开毛巾让他们看。如果碗里盛的是饺子，他们就顺手捏个尝尝鲜。我无奈，但不恼，冲着他们笑笑。他们夸我懂事，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进了爷爷家的小院，我迫不及待地喊道：“爷爷奶奶，我妈让给您送碗饭！”听到喊声，奶奶总是快步出来，而爷爷老是慢半拍。奶奶接过碗或荆篮，高兴得合不拢嘴。“你们好不容易吃顿肉菜，还想着我们。”我说：“妈妈说，孝敬老人就是拜佛。”她去碗筐里拿来自家的碗，把我的碗腾空。爷爷拉开抽屉，抓两颗水果糖塞进我衣兜，算是奖赏。我拿着空碗箭一样飞出了院子。奶奶踮着小脚追不上，大声喊着：“慢点跑，不要慌，小心摔倒了。”

　　每年的元宵节、二月二、五月端午、中秋、春节等节气，家里改善生活了，妈妈就支使我给爷爷奶奶送碗饭。倘若我不在家，就由姐姐或妹妹送，再后来是弟弟送，年复一年，风霜雨雪从不间断。如果在平常的日子里做了顿羊肉焖饭，也要给爷爷奶奶送。最难忘的是过年。大年三十中午送一碗大肉烩菜，晚上和正月初一的早上送一碗扁食。大年三十晚上，山上下大雪，我清晨去送扁食时，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奶奶看到我浑身是雪，手脚冰凉，就把我搂在怀里，捂得我心里热乎乎的。后来，妈妈改了规矩，就是在大年三十的中午，早早地把爷爷奶奶请到家，一块儿过年，接受儿孙们的祝福。全家男女老少齐聚一堂，围着火箱取暖，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妈妈的做法使爷爷奶奶很自豪，也成了他们炫耀的资本，逢人便说孩子们孝顺、懂事，传得三里五村妇孺皆知。久而久之，这小事传到了老娘舅家。舅爷舅奶们纷纷竖起大拇指夸奖我妈孝顺，说爷爷奶奶是上辈儿修来的福分。

　　妈妈不但给爷爷奶奶送饭菜，逢年过节还给邻居的长辈送。特别是大年初一，妈妈把第一锅扁食按照村里老人的人数，盛上几碗，让我和姐妹分头去送。一碗扁食，算不得什么，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送去的是一分情义、一分温暖、一分祝福，也是一颗敬老爱老的心。姨姥姥和我家是隔墙邻居，每年大年初一，我都去给她送碗扁食。她老人家倚门看到我端着扁食来了，满脸的皱纹里蹦出了一串笑容。她让我坐在屋里的椅子上等着，然后，翻箱倒柜找几块饼干塞给我，把我拿来的扁食倒出来，再把她家的扁食盛满让我端回去。有时，她不让我走，非让尝尝她家的扁食不可。给老人送碗饭，慢慢在全村形成了规矩。好多小朋友看到我意气风发地端着碗走在大街上去给老人送饭，总是站在路边投来羡慕的眼光，然后跑回家，央求各自妈妈也要给自己的爷爷奶奶送碗饭。一到过节的时候，他们和我一样，端着碗，神气活现地在大街上跑来跑去，这成了瓜沟村的一道亮丽风景。一碗饭，一碗情，连着我家你家，牵着你心我心。即使两家在过去的一年中拌过嘴，一碗扁食就泯灭了所有的恩仇。给长辈送碗饭，虽然事小，却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难以忘怀。再后来，村里不管谁家操办婚丧嫁娶的大事，当天中午，也养成了给老年人送碗饭的规矩。

　　给爷爷奶奶送，给村里的长辈送，当然也给姥爷姥姥送。平时做了稀罕的饭菜，我就跑三四里地去送。有年冬天，我家里杀猪了，妈妈说，姥姥爱吃猪肠、猪肚，就支使我冒着严寒去送。她把煮熟的食物盛到盆和碗里，用毛巾包严实，放在荆篮里。我㧟着荆篮，翻山越岭、顶风冒雪往姥姥家赶。走到南岭后的乱石岗时，我不小心被石头绊倒了，磕得腿疼，猪肠、猪肚撒了一地。山风冻得手指僵硬，山野空旷无人，我哭一声，风不同情我，就连忙爬了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收拾好东西，继续赶路。见到了姥姥，我委屈得眼泪禁不住往下流。姥姥爱笑，笑容就挂在嘴角上，话未出口，笑容就绽放了，显得和蔼可亲。她一把把我拽到火箱旁，让我烤火取暖，埋怨道：“你妈也真是的，天冷得伸不出手，大老远让孩子来送吃的，难道就不怕孩子磕着碰着了？”姥姥心疼我，赶快下厨做一碗汤面让我喝了，暖暖身子，才让我回家。

　　50多年过去了，岁月已把我摧残成苍颜白发的老人了，能让我送饭的年老的长辈都不在了。但是，在瓜沟村，后生给年老的长辈送碗饭的规矩没有丢。爱在传递，孝在传承。因为妈妈说，孝敬老人就是在拜佛，是在感恩，是在积德行善，是在为全家人修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