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这辈子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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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言铭
我的奶奶冯绵茹(1892年—1989年),北京南菜园冯家的姑娘。
奶奶6岁时遇到大灾难,被她穷困潦倒的父亲卖到了开封刘家。刘家老太太看她聪明伶俐,就把她留下来,给大小姐当伴读。17岁上奶奶遇到了在刘家私塾执教的爷爷孙甲荣,刘家老太太对爷爷的学识人品都很赏识,于是,就把她许给了我爷爷。
奶奶18岁进了孙家门,跟爷爷走南闯北,帮助爷爷实现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的远大抱负,辗转北京、武汉以及郑州、焦作、辉县、巩义、洛阳、武陟等地,成为爷爷事业的得力助手。
日本人打进中国,卢沟桥事变引发了全民抗战。我的父辈孙永慈、孙永华、孙永宇、孙永宙、孙永德(吴敏)兄妹5人放弃北京的学业,返回武陟县,投身革命。他们根据毛主席和朱老总的指示,宣传抗日,筹建队伍,准备开展游击战。当时,我党北方局派遣太行南区游击司令部司令员刘子超、宣传科长陈沂、干事聂元梓来到武陟县孙庄,和孙永宇会合,共商筹建八路军游击队的大计。
那时,筹建抗日队伍并非易事,没有人、没有枪、没有子弹、没有钱,万事开头难!
我的父辈把目光盯住了祖父创立的祖产。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幼时常听祖母讲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耳边响起祖父的座右铭:“砥柱中流,筹策世运,为宇宙长留元气,为苍生宏悯福利。”他们几经磋商,达成一致意见,毁家纾难,卖掉祖产,抗日救国,满门出征!
奶奶冯绵茹、牛娇茹果断决定,国难当头,支持儿女,筹建队伍,参加八路!
请想一想,他们从小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却要卖掉祖产,奋起抗日,是需要何等的勇气和胆量啊!
奶奶冯绵茹随爷爷走南闯北,历尽沧桑,深知创业之艰难,竟然能在日本人全面侵犯之时果断倾力相助,支持儿女抵御外侮,她难道不懂得这一决定的后果吗?她难道不知道这将把全家置于危难险境吗?
她完全懂得!当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舍小家为大家,这是大义之举啊!
于是,在她的主持下,卖掉了家里的70多亩田地,卖掉了木栾店坊街的54间房屋,拿出家里所有的粮食和布匹,捐献家里的12匹精壮骡马;办起了军用被服厂、兵工制造厂和军事训练场。
轰轰烈烈踊跃报名参加八路军的运动,在当时的城关窑头(龙源镇孙庄窑头村)开展起来。孙永宇在自家门上挂上了太行南区八路军游击队第五支队的牌子,刘子超任命孙永宇担任第五支队支队长。全村40多名青壮年纷纷报名,孙家5兄妹,包括他们的眷属和亲戚朋友,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游击队。连河西大虹桥的绿枪会在邵天福的带领下也参加了八路军游击队第五支队。这一下,第五支队竟然发展到400多人。
奶奶冯绵茹、牛娇茹亲如姊妹,肝胆相照,一个负责纺棉花、做军鞋军装,一个负责采买为部队改善伙食给养。当时部队流传着一个顺口溜:“孙家大娘好大娘,拥军爱民是榜样,又送布,又送粮,还为部队缝衣裳。大鏊烙饼,大缸盛汤,战士们吃得身体壮。生龙活虎上战场,打得鬼子一命亡。”
后来,第五支队接到了一二九师的命令,第一个任务,配合八路军三八六团抓捕当地伪商会会长和维持会会长两个大汉奸。他们两个从修武县请来5个日本兵,还让武陟县的百姓手持膏药旗、支桌摆供欢迎日本人,更严重的是他们趁势拉起了保安团。
第五支队紧密配合三八六团,火速抓捕了两个汉奸,没收了他们的财产和粮食,缴获了保安团的全部枪支。粮食分给穷苦老百姓,枪支弹药补充八路军游击队。这让武陟县的老百姓看到了希望,也让八路军游击队第五支队名声大噪。
而后,第五支队根据北方局指示展开了破袭战、伏击战,扒铁路、端炮楼、打坦克、袭据点,以不断胜利鼓舞人民的斗志,坚定人民抗战必胜的信心。
1938年冬季,第五支队奉命北上太行山,编入陈赓将军麾下的一二九师赵谭支队。
日本人和武陟县伪政府狼狈为奸,下达对孙永宇一家的通缉令,到处抓捕和第五支队有关的人员。我的四伯父孙永杰被日本鬼子捆在大槐树上,用皮鞭毒打,让狼狗撕咬,他们最终没有问出任何和游击队相关的线索,只好放我的四伯父回家。
从那时起,冯绵茹、牛娇茹两位奶奶,我的母亲李士贞,还有不满两岁的哥哥老兑(学名孙言超),他们老幼4人开始了长达10年的流亡生活,沿着沁河两岸,东躲西藏,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野菜充饥,树叶抵糠。奶奶冯绵茹凭借一手熟练的针线活,帮别人缝补浆洗挣几个工钱,母亲给别人的孩子补习功课挣一点口粮,在敌人的追捕中,过着提心吊胆、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一次,他们遇上日本军队血洗布庄,在敌人的枪弹中失散了。母亲背着哥哥逃出布庄,乡亲们的血染红了沁河。
母亲背着哥哥想去临近人家躲藏,要么敲不开门,要么被拒之门外。因为母亲当时是齐耳短发,老乡一看就知道是八路军游击队家属,所以都不敢收留。于是,母亲背着哥哥在漆黑的夜晚继续逃亡。
奶奶冯绵茹、牛娇茹逃到沁河北岸王庄老中医王永宽的家里。先生很仗义,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冒着生命危险收留了她俩。最终,他们几个在前孙庄的牛家聚在一起。但这里离木栾店很近,万一走漏风声,他们全都要遭殃。
我的三伯父孙永兴得知这一情况后,连夜套上牛车把他们送到了牛文庄古文会伯伯的家里。古伯伯是爷爷在世的时候家里的管家,为人忠厚可靠,于是,奶奶他们4个人就住在了牛文庄。为了安全起见,古伯伯把他们安置在牛文庄古家祠堂,锁上大门,从东墙上掏了个洞,一日三餐通过这个洞给他们送吃的。这个事儿做得滴水不漏,一直坚持到武陟解放。
他们回到家,发现房子被日本人烧了,爷爷的珍贵藏书也被烧了。
我的六奶,即爷爷的嫂子,给奶奶送地、送房子,他们这才得以安身。
生活还得鼓起勇气,重新开始。奶奶的口头语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奶奶带着哥哥在农田里干活儿,种庄稼、种蔬菜。妈妈回到了她曾经任教的育英小学,那里曾经是她为八路军游击队当地下交通员的地方。在这里,她曾带领几个留守的第五支队队员,把兵工厂的枪械妥善保存了下来,埋到了三里庄的红薯窖里。当时,这是要掉脑袋的危险活儿。后来,有个老同志请妈妈给他作证,我才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了妈妈当地下交通员的事。
新中国成立后,大伯父孙永慈、父亲孙永华、姑母孙永德都回来探亲,一家人生离死别,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终于团聚了,别提多么高兴了。可是当奶奶问起孙永宇、孙永宙两位叔叔时,全都默不作声了。心直口快的第五支队队员孙永增说,两个人都壮烈牺牲了,全家人泣不成声。
然而,奶奶却一言不发,也没有流眼泪,她用拳头在床帮上一拳一拳地砸,每一拳都砸在家人的心上。只听她喃喃自语道:“我的七星剑呢?我的七星剑呢?”
奶奶曾有一把精致的护身宝剑七星剑,它曾护卫着奶奶,也护卫着爷爷,大家这才知道奶奶也练过武术。原来,爷爷曾经聘请温县陈家沟的太极拳师来家里传授太极拳法,父辈练过,奶奶、妈妈也练过。在那个战乱的年代练习武术,既能强身也能杀敌。
所以,当时奶奶念叨的七星剑,那定然是复仇之剑!如果当时有日本人在场,奶奶一定会让他们魂飞魄散。
奶奶冯绵茹勤劳勇敢,深明大义,她的身上总有着传奇色彩。听我远房的姐姐孙文英讲,奶奶胆子很大,永宇他们上山后,奶奶3次冲过封锁线,给部队送军粮、送被服、送枪支。
一次,她被哨卡拦住,哨兵说要搜查,看看车上装的什么东西,奶奶泰然自若。后来,他们当官的也来了,一看奶奶这身打扮,银手镯、金耳环,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穿的是绸缎,听口音是地道的开封腔。跟着那个当官出来的像是个翻译,一眼认出了奶奶。说:“这不是老孙家太太吗?您老人家有何贵干?”奶奶说:“去清华杜家走亲戚,这不,被你的兄弟们拦住了。”翻译问有没有通关文书,奶奶说:“有。”随后,她拿出了省批的通关文书,那上面盖着省政府的红色大印。
我后来才明白,当时伯父在河南省银行任督导,是省主席刘茂恩安排的,刘茂恩是爷爷的学生,要搞个通关文书很容易。何况,伯父在开封做的是地下工作,一直到开封解放,随部队南下江城。
当时翻译看了奶奶递过来的通关文书,跟那个当官的耳语了几句,就这么奶奶安全通过关卡。临走时那个翻译才跟奶奶说:“永宇是我的师兄,师娘,你们放心走吧,以后可要当心。”
就这样,奶奶闯过了这道关,算是有惊无险吧。
新中国成立后,奶奶积极参加生产劳动,常常被评为“五好”社员,乡亲们凡有大事都愿意请奶奶拿主意,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愿请奶奶配个方子、拿个药。因为奶奶不知道跟谁学的偏方,每年冬天下大雪,她总要我帮她铲雪,然后装进瓮里,说:“夏天这能治热病。”还真是,我见过村里不少人来我家里要雪水喝。
奶奶85岁时,还在为生产队看场子。
她老人家爱干净,院里屋里总是拾掇得干干净净。劳动之余她还爱养猪喂鸡、养花种草。一到春天,满园春色,木槿、海棠、石榴、鸡冠花、兰花、牡丹、芍药等鲜花盛开。那也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奶奶是军烈属代表,只要去开军烈属代表会,她总是穿戴得整整齐齐,非常重视。
在我的印象中,那年奶奶从北京回来,满脸洋溢着春风。那年好像是冬天的事儿,在妈妈教书的木城二完小,我和奶奶见了面,等待妈妈下课。奶奶情不自禁地告诉我:“我见到毛主席了!毛主席拉着我的手说,‘听说你是两位烈士的母亲,你养了两个好儿子!’我说,他们是国家的人,就得为国出力、为国献身!”我赶紧拉住奶奶的手,体会着领袖的温暖。那时我才5岁,但印象十分深刻,到现在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奶奶最后非常高兴地说:“这辈子我值了!”
是的,奶奶心胸豁达,没见啥事能难住她。要不,她老人家一直活到90多岁高龄,还一直带着满脸慈祥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