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轳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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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宏新

  俺村人喝水,认准西头老槐树底下那口老辘轳井。井台不过三块青石板拼成,磨得中间凹下去,滑溜溜映着人影。井口石头砌得厚实,黑黝黝的,缝隙里生着暗绿的苔衣。那木头辘轳架子,不知是哪辈祖宗的手艺,早叫汗手、泥手、风霜雨雪盘出了深沉的乌亮和裂缝,像个弯腰驼背却筋骨犹在的老伙计。垂下井口的那卷粗麻绳,皮实得很,末端拴着个笨重的柳罐,平日里就在黑咕隆咚的井筒子里悬着。

  这辘轳,是全村人的命根。每日天蒙蒙亮,井台旁便排起了人龙。扁担挑着空桶,“咣当”“咣当”响,敲碎了晨雾。张寡妇筐里的湿衣裳,水珠子滴滴答答,先一步润湿了井台沿儿。王豁子胳肢窝夹着瓦盆,里头俩青皮萝卜,搁在脚边等着过水削泥。人挨着人,汗味儿、泥土味儿、隔夜的疲倦味儿,搅和在一处,又被井口那股子湿凉的地气给冲淡了。

  “吱扭——吱扭扭!”谁家汉子率先攥住了辘轳把儿。那木头把儿磨得油光水滑,攥在手里温吞厚实。汉子佝偻着腰,膀子上的筋肉一疙瘩一疙瘩地滚,脖颈上青筋暴起,绞着那盘沉甸甸的麻绳。麻绳湿漉漉地绷紧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拧着劲儿从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往上拽。猛然间,底下深处隐约传来“扑通”一声水响,像是柳罐终于撞破了水面。汉子喉头滚动,喘得像头牛,手上却加了把狠劲,那湿淋淋、沉甸甸的柳罐便一寸寸露出井口,“哗啦”一声,清亮亮的水倒进桶里,溅起一片珠玉,“叮叮咚咚”。一股子带着地底岩石缝里才有的凉气,猛地扑在人脸上,激得人一哆嗦。

  这井水,甜!不是糖的腻甜,是土地骨子里的清甜,喝一口,喉咙眼儿里像抹了层薄薄的薄荷油,一路凉到胃里。夏日里,从地里顶着毒日头回来,撂下锄头直奔井台,抱起瓢舀那刚从柳罐倒进桶里的凉水,“咕咚咕咚”灌个饱,那才叫一个透脱!五脏六腑里的燥火,“滋啦”一声,全叫这凉津津的甜水浇灭了。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舒坦。

  那辘轳把儿,油光水滑,不知被多少代人的手掌磨过,留下深浅不一的凹痕。留下印记最深的,是疤瘌眼的爹——老赌棍王三。他输狠了,便蹲在井台边的老槐树下,指望着翻本。铜钱儿从他汗津津、粘着泥巴的手里抛出去,落在磨得水亮的青石板上,“当啷啷”一阵脆响,打着滚儿。赢了,他那张枯树皮似的脸便挤出点怪异的笑;输了,眼神便像死鱼肚皮一样灰败。有时输红了眼,他便恨恨地跺那井台,震得辘轳架子微微摇晃,柳罐在井里轻轻磕碰几下井壁,发出空洞的回响。更多时候,他双手死死抠着冰凉的辘轳把儿,指甲缝里嵌满了木刺与汗渍,仿佛那是他沉沦世界里唯一不敢摇晃也摇不动的根基。

  年深日久,那辘轳把儿上的油光里,渗进了王三掌心的绝望,留下一道道被指甲抠出的白痕。

  赵家奶奶走的那年,天干得邪乎。毒日头悬在当空,白花花一片。地里的土坷垃硬得像石头,一脚下去,腾起一股焦煳的烟尘。河沟底早已裂开婴儿拳头宽的口子。村里仅存的几口浅井,淘上来的都是黄泥汤子,稠得插得住筷子。

  唯有这槐树下的辘轳老井,柳罐吊上来的水,依旧清冽如初,只是那绞动麻绳的“嘎吱”声更沉更涩了,像老牛拉破车。打水的人,佝偻的脊背几乎要弯成一张弓,绞上一罐水,喘息声粗重得像扯破风箱。清亮的水倒入桶里,那“哗啦”声却似铁锤砸在人心上,沉重无比。人们默默排着队,桶底挨着桶底,连喘息都压得低低的。这井水,成了全村人熬过这场大旱的命脉,每一滴都金贵。

  赵家奶奶咽气前,昏迷了一天一夜,嘴唇干裂得翻起白皮,露出一道道血口子。她儿子,铁塔似的汉子,红着眼,端着一碗刚从柳罐里倒出的井水,凑到老娘嘴边,用棉絮蘸饱了那带着井壁寒气的清亮水珠,一遍遍,极其小心地润在那干枯如旱地般的嘴唇上。冰凉的水珠滚落,渗进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深深皱纹里。说来也奇,昏迷中的老人喉咙竟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丝极细微的呜咽,仿佛这来自大地深处的冰凉甘泉,猛地刺穿了昏昧,唤醒了她魂灵深处最后一丝对尘世的念想。她到底没能再睁开眼,只是儿子手中那碗井水,终究算是沾湿了她的归途,送了她一程。

  后来,通了自来水。白亮的管子爬进了家家户户的灶房、院子。拧开龙头,水便“哗哗”地流。新崭崭的玩意儿,便利是真便利。老辘轳井便慢慢地撂荒了。井台上渐渐蒙了厚厚一层灰土,缝隙里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一副要吞了石台的架势。木头辘轳架上的乌亮彻底黯了,朽了,裂着大口子。麻绳霉烂发黑,如同死蛇般盘踞在摇摇欲坠的辘轳上。那笨重的柳罐,不知何时沉了底,再也没人想着把它捞上来。

  偶尔有半大孩子淘气,跑去摇那朽烂的辘轳把儿,架子“吱嘎嘎”怪响,像是要散架,井口传出几声空洞沉闷的回音。孩子们便撇撇嘴,一哄而散。

  再没人记起柳罐撞破水面的“扑通”声,记不起那井水曾怎样清甜地浇灭过五脏六腑的燥火,又怎样在绝望的赌徒手下摇晃,怎样无声地送走垂死的老人。它像一件被虫蛀空的老家具,被彻底遗忘在时光的角落里。只有那虬枝盘曲的老槐树,还沉默地守着它。树皮裂得更深了,片片斑驳,一如井台上那三块磨穿了心肠、沉默不语的青石板。

  月光清冷的夜晚,偶尔有风路过。井台上稀疏的枯草瑟瑟发抖。一丝不易察觉的呜咽,仿佛从地脉深处幽幽传来,又或许是朽烂的麻绳摩擦着干涩的辘轳轴,在清冷的月光下发出最后的呻吟。那声音细若游丝,像土地一声悠长的叹息,又似老井残存的魂魄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最后一次舔舐自己的伤口。石板缝隙幽幽地吸着寒气,无声地铭记着所有绞入麻绳的汗、滴落井台的泪——它们已在地下深处,与古老的岩层长成了一体,成了这土地永不愈合的一道隐秘的掌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