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泥泞中绿茵如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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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张二棍诗集《搬山寄》


李子久

  一

  张二棍原名张常春,父辈起名,寓意四季常春。1982年出生于山西代县,出版诗集《旷野》《入林记》《搬山寄》等,曾获《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闻一多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西部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奖项。

  他的诗深邃动人,视觉独特,直击心灵,独树一帜,语言别具一格,朴实而极富张力和内涵,让人震撼和深省。他始终将目光投向人们生活的深处,是践行“深入人民、扎根基层”的优秀作家和诗人。

  《搬山寄》中许多诗歌关注普通人的生活状态,“人民”二字在诗人心中早已生根发芽,广袤而华盖四溢。其以诗歌为剑,无怨无悔,为人民群众鼓与呼,诠释了一个有担当、有社会责任感、有良知的诗人的价值和意义。

  在《六言》一诗中,他写“因为拥有翅膀,鸟群高于大地”“因为物我两忘,天空高于一切”。大地、鸟群、白云、天空,层层推进,更像诗人的思想和灵魂,一步步成熟和升华,广阔而辽远。“因为苍天在上,我愿埋首人间”,黄天厚土,思想在高处飞扬,自己却深深扎根人间。诗言志,这首诗正是一个有良知、有大爱、有担当的诗人的人生态度。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纯朴善良的人,对“神仙”是虔诚的,能拿出手的也是很普通的食物——烤红薯,这或许就是最好的供品。“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神仙”是心中的寄托,也是心中的小太阳,“神仙”转换成孩子,这种爱与生俱来,血脉亲情,绵延不断。“神”是朴素的,爱也是朴素的。

  《穿墙术》:“在县医院/咚,咚,咚/他母亲说,让他磕吧......我不知道他脑袋里装着/什么病。也不知道一面墙/吸纳了多少苦痛。”疾病和无奈让孩子不停用头撞墙。这种感觉是揪心的、乏力的、苍白的,如一只重锤敲打,如一块大石压胸,让人喘不过气来。读这首诗,是疼痛的。

  《穷途》:“现在,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在隔壁,一层层剥着自己的伤口......她口中,那个不肖而早逝的儿子/我隔着墙壁,与她相依为命。”老之将去,不肖儿早逝,多么孤苦无依,哭声和泪水如冰霜穿过诗人,让人警醒和沉思。诗人是善良的,同情弱者关心孤苦溢于言表,令读者动容。

  《旷野》:“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相拥而泣的亲人。”诗人悲天悯物,由一只兔子,而想到逝去的亲情。孤单、寂寞、无助,在风中凌乱,总能找到一丝温暖和感动。万物有灵,都有彼此相通相似的一面。温暖的亲情哪怕变成田野中奔跑的兔子的红红的眼睛也好,爱弥足珍贵,不可言说。诗的意象隐晦而多变,更令读者着迷。

  《搬山寄》:“愚公啊,荒山啊,这折磨着你们的无用/也正折磨着我......这些年/我不舍昼夜,研习着搬山法/只求摆脱这遗世又困厄的无用/这丧家犬般的无用......我不愿目睹,我这苦命的一生/都在徒劳地,搬运着自己的艰辛。”每个人都会面对生活、工作中的很多大山,有些是心里的大山,是搬走这一座座大山,还是退而求其次,放弃前行的目标?诗人选择的是愚公之路,最艰难不易的荆棘之路——把大山搬走。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信心!坚持不懈、锲而不舍,为了人生理想,为了人生目标,不舍昼夜,奋力前行。搬山,搬掉前进之路上的困难、苦难之大山,搬运着自己的梦想和无比的艰辛。现实生活有时很残酷,理想和人生的奋斗目标,就是前行的无限动力,智者、勇者才能搬掉一座座大山,勇毅前行。明代思想家王阳明讲“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山中贼、心中贼就是一座座大山,心中贼是更险峻的大山。只有知行合一,才能搬掉一座座大山。

  《太阳落山了》:“落地平线/落棚户区,落垃圾堆......它从不对你我的人间/挑三拣四。”人们没有选择出生的权利,不抱怨生活,不挑三拣四,知足常乐,是一种平和的心态,也是一种恬淡知足的文化传承。

  《我用一生,在梦里造船》:“在梦里,我只做一件事/造船,造船,造船......我的梦里,永远欠着/一片,苍茫而柔软的大海。”造船是为了在大海中远航,为了远航,为了理想,以梦为马,梦中的大汗淋漓,挥动尖锐之物,是诗人艰苦奋斗的具象。清末大儒王国维“人生三境界”——“立”“守”“得”,三者互相联系,缺一不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为第一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为第二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第三重境界。做人、做学问、做诗人,能做到这三种境界,就是名家、大家。大家风范,我觉得张二棍老师做到了,给许多青年人树立了人生标杆,这是以滴水穿石的精神和才智获得的,个中艰辛,只有自知。

  《怅然书》:“可我知道,每一只啄木鸟/都和我一样,患有偏头痛。”诗人和啄木鸟一样辛辛苦苦啄食树木中的害虫,一棵树一棵树地寻找,把那些“病树”治活,让枯木逢春,想把生病的肌体剔除,让更多的阳光照亮阴暗潮湿的角落。“偏头疼”是一种浩然之气的凝聚,是一种执着和坚韧。大医精诚,悬壶济世,医者仁心,大爱无疆。“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大慈恻隐之心,普救含灵之苦,诗人兼具大医之仁心。

  二

  张二棍的诗用象征、隐喻、通感等修辞手法,从别人不易发现的视角见微知著,以小见大,打开宏阔的主题,蕴含深远的现实意义。一部分诗让人读后心情沉重、警醒,那种沉郁、苍茫、荒凉和疼痛,深入肺腑,触痛读者每一处神经末梢。一部分诗读后让人心生喜悦和共鸣,无比执着的一种不屈精神,史诗般书写生活的坚守,在岁月中一代一代雕刻时光,雕刻那些让人难忘的生活剪影,活着的季风,吹过先人的鬓角和发髻,掠过子孙的心灵和眼眸。

  《有间小屋》:“要一群好客的麻雀/领回一个腊月赶路的穷人/要他暖一暖,再上路。”这些温暖直抵心灵的诗句,并不奢华,而极具穿透力,能温暖那个腊月所有的冷凝和坚硬。有时候,善良是不需要注脚的。良善有传承的基因。

  《喊》:“站在高坡上,随便喊一喊......喊一声,就有一个红脸蛋的女人/走出来,给你递过一碗水。不能再喊了/再喊,就有婴儿降临......他把一面坡/种绿了,才肯回来......回来。他对着哪个窑洞/呼唤着,哪座窑洞里/就会惊醒一个咳嗽的女人,把灯亮起来。”黄土高坡的爱情,厚重真诚中蕴含粗犷豪放的个性,不拘小节。爱情相濡以沫,依然热烈而持久。这里的人自有一种坚强和执着,把一面坡种绿了,才肯回来,铁锹磨秃了,腰佝偻了,才肯披着星光回家。坚韧不拔的信心和毅力,让一个治山植绿人,一个群体,负重前行,从一树两树绿色到一片森林,用一生的辛勤耕耘把荒山变绿,汗水砸碎成河。家里有盼星星盼月亮回家的妻儿老小。这是一种精神,一种人生向上的态度,一种对未来的守望,一种对子孙后代寄托的希望和幸福。甜在苦涩中成长和繁华。

  《在北方》:“在北方......每棵树,至少要装死九九八十一天,才肯泛出一点点青......喝一个朋友的喜酒/要走一百里的路......她穿着对襟的红棉袄/递给你一把喜糖的时候,像极了/一个让人温暖的祖母。”北方冬天雪白的冷线条,和对襟红袄的喜庆对比,需要走一百里山路去喝一杯喜酒、吃一把喜糖,这种深沉浓郁的执着情感,将孕育一代代喜悦和北方的青翠茂密。

  诗的真善美在这些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荡气回肠。

  《雁门诗行》:“那些戍边的后裔们/赶着多少头老牛,拉着/多少把犁铧......才能让曾经鲜血淋漓的/战场,重新恢复/大地的油绿,和金黄。”雁门关是古代戍边的重要隘口,古时战争绵延不断,人民在苦难中,艰难生存。“一场的鼓角还未止息,另一场的烽烟/就莫名其妙,燃起来了”,征战雁门关,就意味着死亡。为了君王社稷,为了黎民百姓能安居乐业,战士们艰苦戍边,马革裹尸,几人能回还?他们坚守,血脉在山石和朔风中蔓延、绽放。“偶尔有几朵,瘦弱的山花/火焰般,红彤彤摇曳着/昭君出塞的时候......我奶奶逃荒的时候,它们也是这样摇着。”战争的持续,让这些先人肩负大义或流离失所,在艰难困苦的夹缝中寻求生计,吃糠咽菜、食不果腹,艰难繁衍子孙后代。母性的伟大,让她们坚强无比,不屈不挠。那些血脉,不断繁荣发展和壮大。这种浸染史册的花朵,无不写着拼搏和伟大。

  雁门关遗留的盔甲、箭镞、遗骨映照清冷的月光,雁门关若干年后绽放的花香和鸟鸣让人铭心刻骨。

  风吹过岁月的山川,流水依然奔腾不息。疼和醉只是岁月的不同方式。

  三

  雁门关闻名华夏,自古是军事要塞,其所处代县历史文化丰厚,从汉至宋都是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分界线,是古代的边关重地和中原的屏障。从汉朝的大将李广、卫青、霍去病,到宋朝的杨家将等,这些载入史册的将士,无不铁甲铮铮,寒风冷月,卧冰饮血,在此戍边报国。

  金庸先生写的以宋哲宗历史时期为背景的著名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便始于雁门关掀起的血雨腥风,成功塑造了大侠萧峰的英雄形象。

  特殊的山川风貌和历史文化浸润,影响了诗人张二棍的性格,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深厚的文化积淀成就了他作品的特色。诗人身上也具有古代镇关将士和“侠客”的胆略和风骨,有苍生系于心的担当和坚守。敢为天下先,诗人创作的诗歌敢为许多人不敢为之事。这让我想到了古代诗人杜甫、白居易、杜牧,想到了革命诗人艾青的诗作。

  《漫游者耳语》:“山路青了,山路黄了/一条路,在花草间/忘我地,走啊走/无忧无虑,走到了山顶上。”写得多轻松,文贵妙然天成。成功登上山顶的人,背负了多少汗水和艰辛,眼中蓄满了心酸寂寞的泪水。“白云往远方,缓缓迁徙/花香从天边,疾疾袭来/轻轻打开鼻翼吧,朋友/你的身体里,也有无边的疆域,等待洗礼。”每个人都有无边的疆域,怎么才能打开自己的疆域,等待白云和花香的洗礼?或许每个人读到此都会引起无限共鸣,从而浮想联翩。诗意和美好需要勤劳的汗水喂养。“哪怕孤身,胸中也有十万匹野马/在此,奔腾不息”,诗人胸罗万象,这种磅礴气象和沉雄气势若北岳恒山之浩瀚。

  《微词集》:“少贫,家寒。在一件件/旧衣服中默默长大,成为/一块脱落在人间的补丁。”少时生活的不易,使诗人同情弱势群体,关注人们的生活,这并非装腔作势博取眼球,而是发自肺腑的呼唤,如手足般的亲情善意,想把整个春天的问候送达。贫困曾一度是一些家庭的梦魇,一代代有刻骨的印记,掩藏在岁月深处,不愿为外人道。“身是寸草不生的荒原,无遁处/心有遮天蔽日的古木,入云去。”诗人的思想和灵魂在更高维度逡巡,雕刻不朽的岁月光芒。“袖手过夜市,但见/霓虹闪烁,处处皆是泥牛入海/人头熙攘,个个都是风雪夜归”,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忙、劳碌,哪管风雪夜归,疲于生计,哪顾风餐露宿。诗的内涵深刻,外延广博,张力无限,弦外听琴,必铮铮然而凛冽。

  《后记》中诗人写道:“原来,我们笔下的语言,也有着万千不同的命运。”正如生活中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命运和归宿。“总有一些诗,会被耻笑;总有更多的诗,会被遗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视角,只要是善意的,哪怕批评也是好的。好诗总会让人眼光发亮,心灵震撼。诗有温润如玉的光芒,有金石磨砺的光芒,这些光芒是人世间的瑰宝和至爱。

  “不写,我所有的意识都会在一次次的行走坐卧中,缓慢丢失和破碎。不写,我不会在自己身上,摸索出古老的胎记,和新鲜的鞭痕。”古老的胎记是文化传承的密码,有些是千年不会改变的痕迹,新鲜的鞭痕是饱经沧桑的生活磨砺,是因之不断明心见性的感悟和累积的财富。

  杨克说:“诗歌与人本身的精神、肉体、历史经验、现实处境之间的血肉联系,才是诗歌长盛不衰的真正力量。”

  “正是身体和灵魂的不合拍,造就了诗。是一个滞后的我和一个想要超越的我,在无休止的争吵与和解中,一首诗缓缓露出它的真容。”诗人的认知和积累在生活中不断丰富、完善,有时又有矛盾出现。诗人在不断拆解矛盾、解决矛盾中提高,在不断取舍和去伪存真中超越自我,选择最好的路径。

  多多说:“诗就是无中生有。”济慈说:“它是一切,而又什么都不是。”用充满张力的特殊诗语叙述弱势群体的苦难,对他们发自内心的终极人文关怀,张二棍的诗作自成格局。

  诗人诗中所表达的独特意象,我读懂的或许只是其中一部分,他的诗歌富于变化,他诗中的矿脉延伸得很远、很深。有时候花看半开,酒至微醺也是一种美妙的境界。张二棍取得的成绩是耀目的,但他自己还在不断攀爬那座最高的诗歌巅峰,诗坛“华山论剑”之后,天下诗学“武功”如何?我们将拭目以待!

  时至今日,还未曾和诗人张二棍先生见过一面,闻名不如一见,也很期待。这篇拙作,挂一漏万,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读《搬山寄》余音绕梁,意犹未尽。

  (本文原载于《中原文学》2025年9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