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 扇

赵黎波

　　两年前的端午，我偶然得知学校非遗社团举办非遗手工活动，兴致之下，便约了几位同事前往体验。活动有面塑、剪纸，还有折扇，现场浸润着传统文化的浓郁气息。做面塑的学生指尖翻飞，将一团团彩泥塑造成灵动的祥龙、可爱的香囊人偶；剪纸的孩子们剪刀游走，红纸如蝶，剪出端午龙舟竞渡、艾草辟邪的图案。而制作折扇的角落里，墨香与竹香交织，更显风雅。体验结束后，获赠折扇一把，扇骨温润，手感精巧，扇面秀丽，淡墨清雅，甚是喜欢。拿回家后，顺手放在书柜里。

　　今年端午又至，因要找一本书，偶然瞥见静置于书柜角落的这柄折扇。两载春秋悄然流逝，扇面风雅依旧，竹骨触手却愈发温润。轻轻展开折扇，那细微而清越的“唰啦”一声，仿如金石音吕，瞬间荡开满室沉寂。这清悦的声响，似是历史的绘卷被折叠又展开，浪潮奔涌间，裹挟着一声跨越千年的轻叹。细细想来，在悠悠岁月长河中，这声音曾响在多少文人雅士的袖笼之间？又曾摇落过多少柳梢蝉鸣、荷塘月色？

　　折扇虽小，却承载着千年风流。收拢之时，不过盈尺竹骨；展开之际，却是掌中乾坤。扇面上或绘山水，或题诗词，文人的心胸与丘壑，都尽情倾泻在这小小的扇面之上。苏东坡执扇题字，留下“轻扇摇明月，闲琴听白云”的闲适；王羲之扇面挥毫，将书法之美融入扇面方寸之间。无数风流韵事晕染在尺寸绢纸之上，折扇成为文人墨客抒发情志的寄托。古人于七夕乞巧时，女子以扇遮面，含蓄传情；中秋赏月时，雅士执扇吟诗作赋，风雅至极。扇虽无声，可开合之间，却仿佛展现出流动的江山，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变迁。蝉鸣激越，阴阴夏木下，折扇轻摇，清风徐来，净水烹芽，垂帘消夏，远望云山舒卷，襟起诗书满袖，谈笑间，便消磨了尘世的喧嚣与烦恼。这场景，恰似《浮生六记》中沈复与芸娘执扇消夏，共赏荷塘月色的惬意，充满了古典生活的诗意。

　　在当下这个快节奏的时代，科技飞速发展，折扇那朴素实用的纳凉之功，正被空调吐出的凉气悄然取代。暑气蒸腾，空调的嗡鸣声已然成为夏日的底色。空调吐纳出的丝丝凉意翻涌间，常是无声的清冷与机械感，这时，人们或许会怀念折扇拂出的徐徐清风。那风虽微却坚韧，更似一种从容的节律，一种与自然呼吸相谐的古老节拍。在这个信息爆炸、生活节奏不断加快的社会，生活被各种琐事和信息填满，内心时常浮躁不安。当空调吐出的凉风占据整个夏日，折扇摇动间那种不疾不徐的温存，竟更显出几分可贵的清醒与定力，仿佛在提醒我们在忙碌中不要迷失自我，要保持内心的宁静与从容。就像古人在扇面上题写的“心远地自偏”，即便身处繁华尘世，也能寻得一方心灵的净土。

　　如今，在传统文化重又展现出它绝代风华的当下，越来越多的人青睐于折扇的精巧。扇面上或以浓彩描画，绘出青年的活力与创新；或以翰墨泼洒，挥出不同的人生态度与价值追求；或与外部交融，汇成文化的繁荣与多元。这不禁让我思考，传统文化的传承不应只是对过去形式的简单复制，而应像折扇一样，在新时代不断创新和发展，融入当下的生活与思想，才能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从唐代的团扇到明清的折扇，从宫廷御用到民间普及，折扇本就是文化不断演变创新的见证。

　　或许，折扇的动人之处，正在于其开合自如的从容气度。它可展为画幅一面，尽情展现自我；亦可收作细竹一束，低调内敛。这种深谙显隐之道的特质，正契合中华文化内敛含蓄的精神内核。在今日之世界，信息奔涌如决堤江水，激荡不息，人们的心绪亦常如扇面般被拉扯至极，再无收拢余地。人们被各种信息和欲望裹挟，在快节奏的生活中疲于奔命，难以找到内心的平静。此刻轻摇折扇，那“唰啦”一声的开合之音，仿是警醒的一声清磬——时时告诫自己，这世间再喧嚣，总需为自己留一方莲花心境，能展得开心中的丘壑，亦要收得住生活的波澜。在面对生活的压力与挑战时，既要勇敢展现自己的能力与才华，也要懂得适时收敛锋芒，保持谦逊与沉稳。正如《周易》中“潜龙勿用，见龙在田”所蕴含的屈伸智慧，在折扇的开合间得以生动体现。

　　在这个端午午后，我轻轻展开这柄两年前的折扇。指尖拂过扇骨，竹质温润如故。它徐徐摇动，带起的风绵细而悠长，拂过面颊，掀起时光一角。恍惚间，诗社雅集的墨香与笑语、江畔的鼓点与艾草清芬，都乘着这微弱的风，回旋于室。这风是古旧的，又是如此清新；它来自久远的记忆，却又真实地吹动着今日的鬓发。它让我感受到，传统与现代并非割裂，而是可以相互交融、相互滋养。就像端午佩戴香囊、悬挂艾草的习俗，与现代人们追求健康养生的理念不谋而合，传统文化在新时代以新的形式焕发活力。

　　扇骨轻旋，清风徐来，折扇的风已吹拂了千年。竹骨的微响，是时间低语的回声；扇面开合，是文化枝桠的苏醒。它不再只是书斋清供的雅玩，亦非用以怀旧的符号。当它握在手中，那开合间的顿挫，拂面的温凉，以及扇间流转的光影，皆在无声地诉说：真正的传承，绝非僵死残留于故纸堆中，它应如扇，能在每一个新的时代里从容展开，以新的姿态继续生风，吹拂当下茫然的心灵。在传承传统文化的道路上，我们既要尊重历史、铭记传统，又要敢于创新、与时俱进，让传统文化在新时代绽放出更加绚烂的光彩。就像端午的龙舟竞渡，从古时的祭祀仪式演变为如今的体育赛事和文化盛会，传统文化在传承中不断创新发展。

　　折扇轻摇，摇动出的是穿越千载的清风，风中所挟的，是那亘古未绝的清朗与从容，轻轻拂过这人间，也拂过我们的心灵，给予我们在喧嚣尘世中坚守自我、传承文化的力量与勇气。

　　（作者系新乡市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