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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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亮印象
吴芜
昨天打刘德亮电话,不接,后回信息说正在微山湖钓鱼。我笑,满脑子“微山湖上静悄悄”的歌声,荒腔走板。想那湖水未必清澈,水云间,一定有鱼认得他,碰饵、转圈,跃起拍打出水花一串,就是不上钩。老刘不急也不躁,倾身探肩,一只脚后跟踮起来垫着屁股,目光紧缠浮漂上的小红点。浮子动,心动;浮子不动,心里还痒痒着,反正不会那么佛系。
这顽童般的架势我太熟悉了。40多年前就这样,不同的是那时他头发比这会儿多,没有谢顶的意思。那回是我们4个人,除了德亮,还有史国新、王斯平。黄河滩上偌大一片槐林淹在水里,或谓水在林中,水上有船,是那种并排两舱的小船。船无主。我们每人一竿,先在水边钓,上钩的多是寸大鲫鱼,嫌小,便一起上船,一篙撑向林水深处。正值5月槐树开花季节,头顶上棉花糖样的槐花香到噎人,风一刮,又雪片般飘落,纷纷扬扬,水面上早已是东一团西一坨。
来了条小水蛇,一身碧绿,凌波轻摆,袅袅婷婷,距小船5尺游在水面,眼睛探出水面望着我们出神。它也太好奇了。国新最先发现,嘴上调侃:“你是可爱的小青吗?许仙不在这里。”手指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分明有些不自然。我怕蛇,不敢动。斯平拿了鱼竿拨弄它,试图将其挑开,不料小蛇拧腰绕过鱼竿,直接就要上船凑热闹。大家一慌,坐在船头的刘德亮突然身体趔趄,脚后跟离开屁股,船体失衡。顿时水影凌乱、花影凌乱。莫道“任凭风浪起”,一条小蛇就把几条汉子弄成落汤鸡,无奈,只好脱光衣服搭在树梢,将体温交给太阳。适逢朋友送饭来,一罐烩菜,几个馒头,忘了带碗筷。大家也不觉得不自在,德亮带头,每人折枝作筷围着罐子一顿饕餮,竟然吃回史前人类的归属感。
收竿多日,我等还揣着那段画风时不时拿出来晾摆,唯刘德亮少言语,把乐趣一一提炼成文字——“叶子和风说着情话/根却默默无声”“树倒下了/人们才知道树阴的宝贵”“水打击我/我不会生气/没有了他们/也就没有我的存在”。
那时节,他已盛名在外,写诗,主要写散文诗,文字自然比刘半家、沈尹默们现代,风格又不追欧美,既无波德莱尔《恶之花》的诡异,亦无纪伯伦的《先知》先验,连泰戈尔“飞鸟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也能看得见。轻松的文字飘着豫北特有的葱花味儿。有时候出去参加诗会,有人问我是哪里人,说原阳地方太小,说新乡,有点装市里人。其实说到新乡也有很多人不知道,提到刘德亮的名字却会收获认同。后来有了经验,直接蹭热度,自称德亮朋友,省去刘字更亲切。其实朋友归朋友,我俩各忙各的,交流文学或说向他请教的机会并不多,除了寄稿发稿,偶尔在报刊上碰个面,有活动在一起也往往被其他“活动”挤压,喝酒、斗地主,听他纵论垂钓收成。
有一次重要的合作机会,我觉得很对不住他。1988年秋,我俩应邀参加中国散文诗学会在云南开的笔会,当时偏远的西双版纳还是未开垦的处女地,当地人几乎没有钱的概念,我们享乐在傣族老乡家里,白天喝家酿烧酒,摘热带水果,晚上看傣家姑娘歌舞。那天上午我俩出寨到林子里,仰脸发现,宝石般蓝天作衬,叽叽喳喳十几个小女孩爬在一棵望天树的枝头欢唱,穿的彩裙也是五颜六色,像一树盛开的鲜花。我手里拿着相机,德亮催我赶快拍下来,还说要多拍几张。我照着做了。随后他便有了版面构想:“回去你把照片寄给我,我会在下面配篇散文诗,太漂亮了!”顺着他的构想,我也难掩兴奋之情,毕竟还可以挣几块钱稿费。可惜,很可惜,后来胶卷交人冲洗曝光了。
散文诗这种文体自产生就伴着争议,有说是诗化的散文,有说是散文化的诗,热热冷冷。其实就算小花小草,也是醒目一族,我国很多文学大家都栽种过,鲁迅、胡适、郭沫若。新时期发烧友更多。但上车下不来如德亮者数得上凤毛麟角。琢磨着这跟他品性有关。刘德亮基本上算个实诚人,这个基本上没有不敬的意思,是有根据的。比如斗地主,他说手里起了几挂弹,你须信以为真;他沮丧手气差,也非表演系。但要说他绝对实诚打死我也不信。你看他在《思》里的七月,“月光下的道别,游泳池里,一个洁白的梦在漂,水是温柔的媒介,碧液中的两颗心灵,似风中的梧桐叶一样颤抖......又一年七月,又是七月的黄昏......”还有那只《小船》上的事,“水波,绸一样的柔弱,像你的目光......你无法理解,一个书信上读到的人,竟是这般癫狂,这般荒唐,这般不像梦中那个影子。”要说确有其事,他肯定不认账,但要说纯属虚构,那也太能虚构了。还有一件事我记着仇。一次在太行山秋沟开诗会,中午我喝酒睡到天昏地暗,大腿内侧被人写了“李小姐到此一游”。因迟到最后进会场,众诗友男的一个比一个“正经”,女的低头捂嘴憋不住笑,我一脸窘迫,到底也没猜出凶手竟然是他。
所以说一个人实诚做事才会做到极致,而绝对实诚又弄不成文学。再看他的经历,捡煤块,卖冰棍儿,摆小人书摊,务农,打临工,当民办教师,因为家境深知世态炎凉,大学毕业后进文联,后到报社。苦难的“营养”让他悲悯,职业的时钟伴随现实的心跳,一颗童心又让他远离世俗,这才有了《沉思集》《生命的误区》。
中年后,刘德亮转向格言类创作,不再讲究风清月朗、花香韵美,有点像新生代的《菜根谭》《小窗幽记》《围炉夜话》。对此,史国新解释他缘自一场病后参悟。不好说,有些人病后会更“病”。据说这一类文字在新乡影响甚大,《青春寄语》《走向成熟》等尤受青少年热捧。他在《王婆卖瓜》里收录一些少男少女来信,我看了,有的仰慕之情可用疯狂来形容,看来对一些少男少女“毒害”不轻。我跟德亮钓过好几次鱼,算有意“乐水”吧,却总也找不到“吃鱼不及钓鱼乐”的感觉。独处一隅“不识抬举”,坐不热板凳又失之于“小猫钓鱼”,甚或抱怨找罪受。有一回诗人陆健从北京来,我带他现场观摩,他见德亮便问:“人钓鱼,还是鱼钓人?”“互钓。”德亮笑答。他们扯上哲学了。那一刻我从姜太公的直钩、庄惠濠梁之辩,想到柳宗元的江雪独钓和苏东坡的“湖上移鱼子,初生不畏人”,隐喻、思辩、人生观,说穿了都是文化。突然意识到德亮钓的不是鱼,是诗人的孤独,是孤独的思想,是力求艺术表达思想的句子。那句子无论长短都是鲜活的、明亮的、个性的,此句不同于彼句,更不能与他人的句子相仿佛。我为这个发现而得意。他钓鱼而不吃鱼,钓上来了,送人,恰如展示自己的才情;更多时候是鱼钓上来,一看够不上斤两的,放生再钓。
前些年刘德亮终于钓了条“大家伙”。《液体之火》不胫而走,写了大半辈子东西的德亮可能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这首被别人弄到网上的酒诗竟然能火遍全国,有人还以高考满分作文的形式在网络上推出,几次上了热搜,点赞几千万,阅读量早已过亿,且被改编成许多艺术形式在网络上持续传播。这些年来,恐怕没有一首现代诗能像《液体之火》一样,在网络上造成这么大的影响。酒诗火了,但网络上百分之九十的版本上都不是刘德亮的名字,德亮却说,只要读者喜欢,署谁的名字已经无所谓了,这就是德亮的性格。我想就凭这一首《液体之火》的酒诗,德亮在当代诗坛上也可以有一席之地了。
退休后刘德亮的钓竿更长了,江钓、塘钓、湖钓、海钓,以至于朋友想见个面都要预约,“‘诗’兄在哪里?”“垂钓海之南。”“何时小聚?”“春暖花开。”偶尔在微信朋友圈里看他冒个泡,多是五言绝句或七言绝句,想着那定是在暮色里扽了扽钓钩,扽出一轮唐宋明月来。有时我想,如果这世上少一些功利,多一些寄情山水的雅兴,少一些显达,多一些钓句子的诗人,未尝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