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边尘事,画里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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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相
画室的窗棂总在晨时漏进第一缕光,斜斜落在案头那方用了20年的端砚上。砚台边角已磨得温润,像极了我这大半辈子走过的路——没有惊涛骇浪的传奇,只有笔锋与心地一同沉淀的平实。铺开宣纸时,墨香混着窗外老槐树的清气漫过来,忽然想写点什么,给这数十载与丹青相伴的岁月,也给那些藏在颜料与线条背后的人与事。
我与绘画的缘分,起于少时乡下的泥巴墙。那时老家堂屋的梁柱下面有褪色的彩绘,画的是“二十四孝图”,斑驳的笔触里,子路负米的背影、黄香温席的暖意,总让我盯着看半晌。后来上学了,美术老师见我总在课本空白处画些乡野草木、哪吒和孙悟空等,便把他珍藏的《徐悲鸿画马》借我临摹。书页间夹着一张他手写的小楷:“画者,心之迹也。心正则笔正,心善则画温。”这十六个字,像一粒种子落进我心里,此后无论走多远,都没敢忘。
毕业后一直在闲余时间练习绘画和书法,后来咬咬牙就去了北京,报了清华美院的高研班。当我第一次走进首都画材店,看见一排排挤得满满当当的颜料,竟紧张得手心冒汗。那时我每月的生活费要掰成好几份,买支钛白颜料都要犹豫半天,可是同班有个同学,父亲早逝,母亲卧病,寒冬腊月还穿着单鞋,比我困难多了,我把省下来的钱给他买了双棉鞋,他红着眼眶塞给我一块干硬的烙饼,说那是他娘烙的。我推辞不过,接过来吃了,说实话,除了硬点,还挺香。后来我们常常一起在画室待到深夜,他帮我研墨,我教他调色,互帮互助。月光透过画室的玻璃窗洒在画纸上,窗外电线杆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那时便懂了,有些温暖,比最鲜亮的颜料更能点亮日子。
结业后一直在北京作画,摆过画摊,开过画廊,在教室教过学生,也不断地求教于别的老师,算是生活还能过得去。
有一次下乡采风,见着一对满头白发的大爷大妈,在老瓦灰墙的门前守望,他们的孩子牺牲在了抗洪第一线。遇到此情此景,我的心里莫名地发紧。还有山里的小孩趴在土灶台边上写作业,铅笔头短得捏不住,却眼睛发亮盯着我画板上的落叶。那时候我就开始琢磨,手里的画笔除了描山画水,还能做点什么?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把画展所获全取了出来,联合几名画画的同学做公益拍卖,所得款项全部做了公益。我们又挨个走访了几个革命老区的敬老院,看望了退伍老兵,送去了慰问金和生活用品。我曾经收了一个拾荒的少年做徒弟。他爹娘走得早,跟着瞎眼的奶奶过生活,却能把野花野草画得活灵活现。我给他买了画夹和水彩,告诉他“画画能让日子开出花来”。如今的他功成名就,事业做得很好,每年都带着家乡的特产来看我,他总是说:“老师,当年您给我画的那幅马到成功,我至今贴在床头,阴天看一眼,心里就亮堂。”
有人说我“不务正业”,放着好好的画不画,总往穷山沟里跑。可他们不懂,那些在田埂上追着蝴蝶跑的孩子,那些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的老人,眼里藏着最真的烟火气。我画过牧民家里马的肖像,老马面部皱纹里刻着开垦梯田的故事;画过山边的小溪大树后老人翘首盼孙儿回家的温柔;也画过太多的孩子们,有的缺了门牙,有的衣服打着补丁,却都像晨露里的向日葵,带着生生不息的劲儿。这些画从没拿去参展,却被我收藏在樟木箱里,因为它们不是作品,是日子本身。
40多岁了,我也积极参加了国展,成为一名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这应是每个画画人的追求,有人劝我多送几幅画给评委,我却把准备参展的《那时的草原》拿去拍卖,钱全捐给了一个贫困村修了水泥路。身边人常常替我惋惜,说我傻,不懂为自己打算。可我总想起石军周老师的殷殷教导:“书画家的饭,要吃得心安;手里有点权,要用到实处。”我这辈子没当过官,因工作需要,有时负责美术展览的布置,我都是把最好的位置让给其他老师。组织下乡写生时,宁愿自己住通铺,也要让随行的年轻人睡安稳觉。所谓“克己奉公”,从来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不过是在每次选择时,多想想别人,少盘算自己。
这些年,我资助过的学生有10多个,帮过的孤寡老人更是记不清了。有人给我送锦旗,我总说“不必”,因为做这些事时,心里的踏实比任何荣誉都珍贵。就像画画,浓墨重彩固然夺目,可最打动人的,往往是那几笔不经意的淡墨,藏着留白的温柔。有一次给独居的老奶奶画肖像,她失明多年,摸着我的画框说:“孩子,你画的是啥?”我说:“画的是您窗台上的月季,还有天上的云。”她笑了,皱纹里盛着光:“我虽看不见,可听你说,就像看见了一样。”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善念从来不是单向的给予,你在别人心里播下的光,总会顺着岁月的藤蔓,悄悄爬回自己身上。
如今鬓角已染霜,画室的画架上仍摆着未完成的《荷香》图。笔下的荷叶总是留三分浅淡,荷花也不求开得张扬,就像我信奉的道理:与人相处,多几分体谅便少几分争执;对待世事,存几分退让便多几分从容。有年轻人来学画,总问我技巧,我却先教他们磨墨——墨要磨得匀,心要沉得稳,笔尖才能生出暖意。
案头的砚台又该添水了,阳光移过宣纸,在留白处投下细碎的光斑。这一生没画出什么惊世之作,却也算对得起当年美术老师的教诲:心正则笔正,心善则画温。若说有什么遗憾,大抵是能做的还太少;若说有什么骄傲,便是这双手,既握住了画笔,也握住了人间的温度。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在应和着墨香。就这样吧,让日子继续在笔尖流淌,画山,画水,画人间烟火,也画心底那片永不褪色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