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犁头
发布时间: 信息来源:
薛宏新
锈犁头伏在谷仓最深的角落里,不知几年了。无人留意,亦无人打扫,尘埃早已替它织成一件灰暗厚重的衣裳。
今日我翻寻杂物,将它拖了出来。铁锈早已裹满周身,一触便簌簌剥落,纷纷扬扬,倒似抖落了一层陈年的皮屑。老铁器的肌骨被这锈蚀啃噬透尽,摸上去糙得硌手,倒像是握住了大地一块不肯屈服的倔骨头。
它曾经也是锋利过的。那时它刺入泥土,如同刀切入豆腐。大地被它豁开胸膛,翻出深处沉睡的温热。犁刃之下,泥土裂开黝黑的伤口,种子便在那撕裂的罅隙里安身。老牛喘着粗气,农人吆喝着号子,皆是它前行的鼓点。如今,唯有角落里堆积的厚尘,是它寂寞时光唯一的见证。
指尖拂过那些细密的锈坑,竟有些泥土的黑痕顽固地嵌入铁骨深处,早已与铁锈长成一色。这东西,分明是与土地在烈日下熬过生死的伙伴。如今虽然被弃置被遗忘,却依然固执地将土地渗入骨髓的意志凝铸于身,长成一副倔强的模样。
邻人来借锄头,见我摩挲此物,不免嗤笑:“一块锈铁,还当宝贝吗?不如卖给收破烂的,换几枚铜钱。”他哪里晓得,这层层锈蚀,正是汗水渗透铁骨的年轮,是光阴凿刻的胎记。锈蚀的坑洼沟壑,每一道都是土地与农人签下的生死契。
掌中沾满了暗红的锈粉,轻飘如尘。暮色悄然涌进门洞,屋顶上忽然响起雨点的敲叩,滴答、滴答,不知疲倦地叩问着沉睡的大地。那声音渐渐密集又渐渐稀疏,终归于沉寂。檐角又凝起水珠,摇摇欲坠,终于重重跌落,仿佛犁头剥落的锈屑,终究投入泥土深处。
它静卧原地,仿佛从未被惊扰过。而我的指尖上,却久久烙着那道暗红的锈痕,似一道灼烧的印记。
锈犁头卧于尘土,形骸渐朽——然其锈蚀深处,犹潜藏着大地被耕耘的记忆与泥土深处的温热。器物终将化为尘埃,可那沉默的锈迹,却正是生命曾嵌入土地深处的无言碑铭:存在价值的深浅,原不在其表面的荣枯或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