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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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翔(山东省临沂市)

  我家堂屋墙上一直挂着一个大镜框,里面镶着一些上了年岁的老照片。有爷爷奶奶的全家福,爸爸学生时期的青涩照,爸爸妈妈的结婚照、工作照,还有我们兄弟姐妹的婴儿照、生活照等。镜框的中心位置,长年被一位怀抱婴儿、高大英俊的男士照片占据着。照片中的男士风度翩翩,浓眉大眼,头发乌黑发亮,皮肤白皙。妈妈说这是我大舅,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婴儿就是刚出生百天的我。

  外婆年轻时守寡,一辈子只生养了一双儿女,大舅和我妈。我妈比大舅小8岁。大舅成家后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也为了维持年幼妹妹的学业,被迫去遥远的地方当煤矿工。他省吃俭用,几乎把每月挖煤挣的钱都寄回了家。凭着大舅的微薄工资,我妈得以顺利完成学业,毕业后有了体面的工作,并在城里安了家。

  大舅在煤矿工作,长年在黑黢黢的矿井里开掘进机。每次休假,大舅从长途汽车站下车后,总要到我家住一晚,第二天吃过早饭再步行30多里路回到农村的家。一次休假时,得知我妈给他生了个外甥女,喜欢得不得了,于是抱着我去附近的照相馆拍下了这张照片。

  我家成了连接煤矿和大舅家的驿站。每次到我家,大舅总是提着一个褪了色的手提包,里面装满了他从矿上买回来的馒头、烤饼,还有一些小孩子爱吃的零食,比如水果糖、钙奶饼干等。这些食物对于计划经济时期出生又经常吃不饱肚子的我们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粮食短缺的时候,父母虽然各自有工作,但微薄的工资和每月国家供应的20几斤粮食,对于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来说,常常得勒紧腰带过日子。再后来,随着两个弟弟相继出生,家里的日子就更紧巴了。于是,掰着手指头数着大舅探亲的日子,成了那段时期我们兄弟姐妹最幸福的时刻。

  只要大舅的脚步一踏进我家大门,他那5个高矮不一的外甥就争先恐后地围上来,嘴里大舅长大舅短叽叽喳喳喊个不停。大舅把手提包里的各种食物毫不保留地倒在桌上,他则点上一支烟,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吃相,还不时爱怜地抚摸着我们的头,嘴里不停地说着:“慢点吃!别噎着!”

  盼望大舅休假的日子又过了几年。有一年刚入春,大舅探亲的日子竟然提前了。他照例提着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只是在他微微弯曲的背上,还背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妈妈说:“大舅退休了,以后他要回家种田了。”我和弟弟们不懂什么是退休,只看见妈妈转过身悄悄擦拭着眼睛。

  大舅回家的第二天就开始下田了。他用不怎么老练的吆喝声赶着毛驴,用开过掘进机的双手扶着铧犁,毛驴使足力气拉着铧犁朝前走,铧犁走过,田间留下一道道整齐的黑黄色沟壑。大舅耕种着农田,同时也耕种着自己的新生活。

  秋天,大舅把收获的粮食和蔬菜分成了3份。一份交了公粮,一份留给他的8口之家,剩下的一份装上那辆破旧的地排车,送到城里我们家。

  一天清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连忙跑去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老人,脊背弯曲着,头发稀疏,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十分凌乱,黑黝黝的脸上皱纹丛生,一身破旧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袖子和裤腿都高挽着,脚蹬一双沾满泥巴的黄胶鞋。我惊异地问:“您找谁?”老人笑着说:“我是你大舅啊,外甥女,快点来搬东西吧!”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认出他真的是我大舅!没想到,退休仅仅几个月,他竟有了如此大的变化。大舅已经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不知怎的,此刻大舅的形象永远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对我来说,这应该是大舅的另一张“老照片”吧,也是一张永不褪色的照片。

  我看到他身后的地排车上,装了整整一车粮食和蔬菜,有新收的大米、红皮地瓜、金黄色的大南瓜和白菜、萝卜等。

  从车上往下搬东西的时候,妈妈问大舅:“怎么送来这么多东西啊?你家就不吃了吗?”

  大舅笑着说:“今年雨水足,庄稼收成不错!”望着眼前大舅的模样,或许只有妈妈知道,今年的收成并没有大舅说得那么好。吃过午饭大舅走的时候,妈妈也没有忘了把事先给大舅亲手缝制的衣裳让他带上。

  从此,我们从盼望大舅休探亲假的过程转变为了盼望大舅送“救济粮”的过程。

  春种秋收,年复一年,大舅按时给我们送来粮食和蔬菜。因为有了这些“救济粮”,我家平安地度过了困难时期。

  大舅的“两张照片”从此深深地定格在了我的心中,他用肩膀挑起了两个家庭。长兄如父,他把养育妹妹的责任扛在了肩头;娘亲舅大,他又把妺妹家庭的重担挑在了自己的肩上。大舅退休前用工资购买的食物和退休后种出来的粮食,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丰盈了我们的血肉,强壮了我们的骨骼,滋养了我们的生命,更化为了我们兄弟姐妹成长道路上敢于迎接困难、克服困难的勇气和信心。

  大舅对亲人的那分至爱,使我们在艰难困厄中,心灵得到了莫大的慰藉;更如云雾中一抹阳光,在后来的风雨人生中,给了我们无限的光明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