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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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花(原阳县)
20多年前我写过《纸上行走的刘森堂》。再写,他已走4年多了。前不久我们几百人从四面八方赶来郑州,参加他的遗作展览,展厅里电子屏幕上赫然四个大字——“真善无极”。
77幅作品挂在展厅里,起了风,兴了雨,湿了来客的眼睛。我们来看他是因为爱他,爱他是因为他是个好人。
老友、画家杨淼说,他在新乡物资回收公司干了10年,这个单位实际上就是一个收破烂的地方。没人知道他在那里经历了什么,只见到他夏天光着膀子在地上写字,从走廊这头写到走廊那头。10年后他成了一代鉴赏大家,品鉴青铜器、瓦当、甲骨文。他把手指咬破写下血书,发誓要为中国书法的发展作出贡献。
我在一幅画前站定,画题为《苍生》。画里有9只蚂蚁,如瘦金体的“善”字,9只蚂蚁像喝醉了在打太极,歪得有趣却自成章法。蚂蚁的每一个触须和肢脚疏朗、虚实都交待得那么美,题款:蚂蚁虽小恐铺天盖地。我知道他画的是蚂蚁又不是蚂蚁。
我对书法完全外行,但我知道“真人不露相”,艺术门类众多,有共性但差异的那点如隔着大山。一日去山中游玩,忽见道旁一巨型广告牌,上面四个大字“坝上城堡”,是他的手笔。多年来,我记坝字时总记得坝是霸,因为他的坝更霸,更立体,有匪气和山野气。后来我去了这个地方,觉得配不起他字里的气象。
我看到了一段他的书论:用笔不欲太肥,肥则形拙,又不欲太瘦,瘦则形枯,不欲多露锋芒,露则意不持重;不欲深藏圭角,藏则体不精神;不欲上大下小,不欲左高右低,不欲前多后少......
这不是说用笔,更像是说怎样做人,所以他的弟子个个品学兼优,清白做人。
他说字怕“悬”。所以他的字挂起来3个月才会取下。
接触多了,知道他的一些趣事、糗事。有一年他去洛阳会友,醉倒在洛阳大街上,街道派出所所长是个书法爱好者,过来一看,这不是自己仰慕已久的书法家刘森堂吗?!急急把他拉到所里,服侍安睡,一旁守候。等他醒来,笔墨早已备好。
听他说过一件小事,很像川端康成《雪囯》里的场景。某年从国外获奖归来,他在山西一户农家小住,房东老汉看他少年才俊,很是喜欢,家中有女正值花季,据森堂兄说,她有一根乌黑的长辫,喜人。入夜,月亮映在窗棂,女孩端着一盆热腾腾的洗脚水,眉眼里全是羞涩,要给他洗脚。说到这他停住了,大家都在等他往下说,他突然没音儿了。越不说,听的人越急。他冷不丁说,肯定不能让洗了,那是人剥削人呀!众人缄默,都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不是矫情,他大约说到这想起什么了,因为他有一个很复杂的出身。
我曾经问过他,你这一辈儿最怕啥?他说,我最怕填表。
上天把他投到了陕西一个最大的商贾之家。这个害怕填表的细节让我对他稍微有一些扩充式的联想。
如果用毛主席阶级分析的方法看,他身上兼具了两个阶级的特性,压迫的和被压迫的、锦绣的和素朴的、统一的和对立的......特殊的生存背景形成了他敏感矛盾的人格和对美学、书法的独特认知。
在这样的人家里生长有铜臭但更有墨香。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如水滋养。书法植于骨血,成了他一世的痴迷。
上天要成全谁,总会给他讲一个大起大落的故事,时而云端时而谷底。没几个跟头怎好意思妄谈人生。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收走了这个大家庭里的铜臭,而于他那些尊贵的体面的锦绣的,仿若压根不存在,内里只有碑帖墨韵谁也拿不走。
在西北小村劳作的日子里,他除了要用一双手从土里给自己找到洋芋,更多的是用它在雪中、沙地上勾勒出汉字的神魂律动。夜晚,饿狼围着他住的破窑低吼,风在一旁助威,但他依然用手在空中在破被上模拟着线条的走势。
他用书法语言告诉我们,事物里包含多元存在,可以撕扯、争夺、险绝、退让、牵引、钳制,所以他的作品飘逸里有风骨,粗拙里有典雅,简约里有无限可能。
他有两个自己,世俗里他抽烟喝酒玩牌,我亲眼见过他和斯平兄在酒桌上一言不和,红头胀脸,骂声恶劣,一拍两散。我想,完了,这俩人日后怎生是好?谁知没两天俩人又头对着头在一起喝开。有人知道他爱喝,为了求他的字,有时拉他喝点酒字就到手了。
另一个自己是那个沦陷在书法线条里的自己。他天分高,悟性强,是老天追着赏饭的人。什么都可以不认真,傻笑、海喝、疯癫,书法却当命待。看似狂放,实则严谨自律,喝酒前必做完功课,每日习多少字决不偷懒。喝得烂醉,但字不能烂。
知他患病,老吴、冯杰我们三人去看他,那时他已形销骨立,但精气神仍在,之间没有谈一句疾病的事。他对我说,原来送我的四扇屏不如意,哪天写个好的送我。又对喜爱书法的老吴说,离帖远点儿。我对老吴说,你得拿笔记下这句。
就这几个字,我明白他是真正的书法大家。
2020年没过完,他走了,差14天迎2021年元旦。他走那天无风无雪,干冷。我悲戚地掉了一天泪。我觉得至少应该有一场大雪相送。因为冷寂是他的人生底色,热闹只是明面。他说过70岁以后再要他的字,可63岁他走了。
也是最后那次去看他,我注意到他的一双手。这双手精瘦遒劲,骨节坚硬,指节奇长,到指尖部分收细、细却不见弱相,放开如耙,收起如钩,兼容了账房先生的精细和伐木工的粗砺。我能设想到他坐在案牍间,一把算盘噼啪作响,也能看见他着粗衣短衫把林间树木肢解为段。但上天对他作了更好的安排。
我见过他的书写过程。纸案铺好,再看他,眉眼里的痞气、流气全没了,俨然帐中元帅,纸张是空阔的战场,墨色和线条是他的精兵,他需要用一管柔毫调度整个战局,化无形于有形,让有形的东西争斗、变化,还要变中求取平衡,用墨色和线条表达出独特的意趣、美学、哲学思想。或疾或徐、或转或挪、或淡或浓、或虚或实,黑即是白,以白当黑,黑白之间,日月旋转,一双手渐渐成了利器。要重时,星空骤变;要轻时,羽毛坠空;快时指间生风,柔时风情万种。痛是书法,乐也是书法。
仔细端详,发现这双手就是一管毛笔,以天地为案,择云为墨,大地为帖。这双手为寻人世美好而来,因中国书法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