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砖瓦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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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保银(辉县市)

  老家的砖瓦窑在村西北地,那里有条河,我们叫它北大河。就在河的南北两岸,分别坐落着三座土窑。往西边一箭之地,两座窑在北岸上,南北一条线,相隔不过百米,挨河沿的叫老磨窑,离河远的叫石灰窑。这里要叙说的,是东面南岸的砖瓦窑,这件事就直接和它有关。

  那时砖窑场做砖瓦还没有机制的,都是纯手工制作。砖瓦用量大用途广,有师傅专门制作。砖是脱的,瓦是轮的。做砖的模具是特制的木匣子,长长的,窄窄的,不深也不浅。这匣子制作也精巧,又光又平整,从中间一分为二,一次就可以脱出两块砖坯子。而制瓦的工艺就稍显复杂,和好的泥被一张特制的弓拉开,薄薄的一条长片子,被制瓦人迅及脱起来,贴扶在同样是木制的滚筒上,随着拍板在泥片上打击,滚筒旋转,上下两端被削去边角废料,泥水翻飞间,只听吱一声响,光滑平整的泥片上即刻现出4道竖线。泥瓦制成了,又被迅及提走,成排状摆放在窑场上。这大概是专业匠人的活计,这项活计轮番上演,日积月累,很快窑场上就堆积起小山似的砖瓦。但这并不是砖瓦的全部,还有一些瓦房檐边镶嵌的勾檐、滴水等。这些用材虽量小,制作却并不省心,加之本小利薄而不被砖瓦匠们看中,窑主只能找零工来做。

  我不清楚窑主是找上我们的,还是奶奶自己找上门的。只记得那是一年秋天,学校一放秋假,奶奶就带上我来谋这份营生,说是要为新学期挣一笔学费。当时学费10元,放在一般家庭可能不算啥,可对我家来说就不是个小数目。那时我家穷,刚和伯父一大家人分家,我和奶奶、叔叔3人另过,就叔叔一个劳力挣工分养家,困境可想而知。

  奶奶就是这时发现这个挣钱门路的。一个秋天的早晨,她带上我一溜风似地沿着深秋的小路,七拐八绕来到河岸边被原野包围的砖窑场。

  窑主是个精壮的汉子。他上前打量了我们祖孙两眼,尔后就盯着我。那一刻我觉得漫长得有半个世纪。我看出他目光里的异样,嘴角向两边拽扯时一笑,透出轻蔑。他看着奶奶说,他能干啥活?别把活做坏了。

  我自小就对人的鄙视敏感,而窑主哪里知道一个残缺少年要命的自尊,又哪里会顾及一个卑微少年的感受。他也许这样说话惯了,却刺激了我,我扔下一句脏话:我不干这个兔孙活。我还看不上这烂脏活,遂一扭身走人。

  我陡然又反常的举动一下子把窑主弄蒙了,他全然不会想到,刚才随口的一句话却换来这般结果,脸色一会儿赤一会儿白,抓耳挠腮,抠鼻抹嘴,真是难堪得要死。

  奶奶显然受惊了,料不到我会来这一出,唤我:“回来,你赶快给我回来!”

  奶奶的呼唤声疼爱中透出威严,就像是她抛向我的一根无形的绳索,一下子缚住了我,不得不乖乖回来。可我哽咽不已,泪水从眼眶溢出,爬过脸颊。

  奶奶赶忙上前抚摸我的头,撩起衣角为我擦拭满脸的泪花,宠溺地劝慰我:“别哭,有奶奶在哩,怕啥?”

  我对这爱太陌生,一时间竟忘了闪躲。她的手温暖柔软,几乎不像一个老人的手。

  安慰好我,奶奶对站在一旁的窑主说:“孙子从小落下病根,够他受了,你不能再低看他,往他伤口上撒盐。”

  奶奶的话生冷如铁,又夹棍带棒,一定是把窑主砸疼了,也砸醒了。面对奶奶劈头盖脸没深没浅的话,他居然没有恼,反而卑恭又拘谨地给我们道歉,并答应从此窑场上制作勾檐、滴水的活都归俺干,还私下为我们在原来每个8厘的基础上加了1厘的工钱。

  窑主如此开恩,反倒使我们难为情。他绝不会想到,不经意间说出的一句话,却付出了如此代价,而我们却为他由此而生发的善念而感动起来,因这感动又变得自责不安起来。

  奶奶突然间神情庄严起来,目光如炬凝视着我,那目光里也有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她以特别严厉的口气对我说:“你要长本事。”

我说:“我知道。”

“你得有成色。”

“是。”

“你要有志气骨气。”

“我懂。”

  “你要争气,不光为我,为你叔,为我们全家,还要为你死去的爹。”

  “奶奶,我记住了!”我一下子升髙八度的嗓门,把奶奶震住了,我看见她皱纹密布的脸上漾起一丝笑意。

  她右手抬起来,指着一摞摞成形的泥坯砖瓦,语气更显平缓:“它们原本是土呢,加水成了泥,经过加工成了有形的砖瓦,再经火烧,就能成器,上房越脊中大用哩。”

  我一听就明白了奶奶的良苦用心,一下子释然开来,不再记恨窑主。我看着奶奶的背影越走越远,消失在窑的那边。那里,一行高大的杨树在秋风里唱歌,一河秋水在秋阳下也荡起粼粼秋波;更远处,太行山成了一幅水墨画。极目无尽的秋野,让我豁然开朗,双目如秋水般澄碧明净。原野在呼唤——人不要愁惨憋囊地活,要似这青砖灰瓦,从泥土里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