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和他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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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芜(原阳县)
保护丢了。福生三天没吃饭,眼都哭红了。
保护是条德国牧羊犬,纯种,棕头棕耳连背至尾,肚子以下雪白,像戴了副面具。福生哭狗,不只是狗,是十几年与狗朝夕相处的日子;不,也不全是日子,是操心往后四百多只羊没了保护。
福生做过很多事,养鱼,喂猪,开碾坊,还跟人合伙往山西倒过大米,都没怎么挣钱。羊是无意中养的,没想到成了气候。
十五年前一个腊月天,他去镇上赶集卖米,一天没卖出一粒。旁边的老汉更可怜,一只母山羊带俩小羊羔捆在橛上问都没人问。中午他去吃烩面给老汉带了个烧饼,老汉接了。后半晌羊饿得咩咩叫,老汉去给羊找吃的,他替着看羊,刚好瞥见有个卖甘蔗的脚下刮了许多甘蔗皮。等老汉抓了干草回来,看见三只羊正吃得津津有味,感动得直道好。这算有了交情,人跟人,人跟羊。
起风了,天暗了,眼看人们下集了,福生抄着手,看着小羊声声叫得焦渴,母羊看他的眼神有种哀求,半开玩笑地对老汉说:“它们想跟我走了,反正你卖羊要吃饭,我卖了米过年要割肉,咱俩倒一下手也好啊。”老汉皱着眉头想了会儿,大概觉得吃亏,大概又觉得亏不到哪去,起身,鞭往福生脖子上一挂,扛起米走了。
福生过年没杀羊。羊不挑食,树叶干草都吃得香甜。福生带羊到地头,看它们在草丛中摇动小尾巴蹦跳,东一声西一声咩咩叫,油润的奶腔,悠悠的颤音,心里挠痒痒般好受。人就怕动感情。三变五,五变十,不到一年羊成了群。原来福生在院子里给羊扎了圈,转眼圈里盛不下了,尤其引进的几只品种羊,爬高上低,跑来跑去,人进出得给羊让路。媳妇唠叨,孩子们也埋怨,他干脆带羊出走,在村外的几亩薄地上搭棚拉围档。白天阳光普照,夜里遮风挡雨,羊们有了这个无拘束的家,爆米花一样,繁衍更快了。
养羊在于放。平原上没有成片的荒地,沟沟坎坎放羊很麻烦。羊跟人一样,有肉不吃豆腐,几只羊刚还在路边静静啃草,瞥见路边麦苗或稻穗,不管是谁家的地,跑过去就是一阵朵颐,拦都拦不住。为这,福生没少跟羊生气。
这期间保护来了。送他保护的是个外地的包工头,曾买过他几回羊,都是送礼用。这一年包工头说工地欠他钱多,工资发不下来,他要回家过年,不想再带个张嘴货,还一再夸保护聪明、通人性。
果然是条好狗。保护跟着福生没多久便完全理会主人意图,把羊管得服服帖帖。走过地头,哪只羊敢往人家庄稼地多跨一步它都不愿意;有的羊离群远了,福生喊一声“回来”,保护立马跑过去截了羊头,不听话的它会咬住羊耳朵往回拽;羊群有公羊牴头,牴得毫无来由,既不是为了争夺母羊,也不是争吃争喝,就是性情不合窝里斗,保护发现了,冲过去一声狂吠,它们马上散开。
保护管羊也护羊。它要羊上路靠边,过路口等车辆通过,晚上绕羊圈转三圈守卧门口,有个风吹草动马上机警地支起耳朵。一天傍晚,羊全都入圏了,保护吭吭唧唧拽福生裤腿不让他吃饭。福生跟着它走出去很远,听见羊的求救,原来一只小羊不知什么时候跌入窨井,快要没命了。你上辈子是人吗?福生将一身泥水的小羊拉出窨井,转身看着保护亮在暮色里的眼睛,鼻根一酸。
福生离不开他的羊,离不开羊就离不开保护,于是人们经常看到的一幕是,乡道上,朝阳初升,霞光满天,一里长的羊群像翻动浪花的小河,跑着叫着荡起烟尘雾气;保护跑前跑后护着管着,十二分尽心;瘦高的福生一脸红光,挺着胸,鞭搭肩头,唱小戏的手机音量总是开到最大;“羊好多呀!”路人感叹,福生微笑;“羊好肥呀!”褔生露出满嘴白牙。羊继续前行,前行,进入一片才收割了的秋田,羊蹄踩响伏地豆铃,高粱叶迎风飞舞;羊们变成白云,移动,变幻。保护不放松管教,一会儿这边少了角,一会儿那边突起云头。福生不见了,淹没在云朵里。
这一年房地产火热,福生家周边土地被征,有的地被强征。村里有位老教师因不满强征自家耕地,当着拆迁队的面,用菜刀往自己头上砍了十几刀。福生不抵抗,耕地被铁皮瓦圏起来铺上石头水泥盖成楼房。幸运的是羊圈留着,羊留着,这让他心里宽慰。石头多了水泥多了,放羊的地方少了,羊们该恋爱还恋爱,该生育还生育,数量照样增加。为顾及羊的温饱,他放得更远,养得更尽心,保护的工作量也更大了。
好羊倌要知羊懂羊。褔生与羊们相处日久,对羊的认识比一只羊还厉害。他听得懂羊的叫声,了解羊的脾性,甚至分辨出不同羊身上的气味差异;哪只羊容易驯服适合当头羊,哪只羊有个性不合群只能交给保护管教;有的羊贪吃,好吃的草只能属于它,别的羊不能吃;有的公羊占有欲强,它喜欢的母羊别的公羊一靠近便发怒;有的注重亲情,无视大群看重小群,对小群以外的羊抱有戒心或敌意;有的无拘无束天性散漫。多数羊是温顺的,听话,随大流,知道福生对它们好,骂它们是该骂,抽它们是该抽,保护咬脖子、拽耳朵也是为了它们活得更好。
这期间发生一件事。镇子旁边引进一所技校,几千学生每天吃饭产生的泔水有营养,福生找到管后勤的副校长,商定每年给学校缴一万元钱包拉泔水。过了几个月校方突然反悔,不让他拉了,说是有人出更高的价。事后才知道,是那位胖胖的副校长跟着泔水车发现福生的羊群,认为那是白花花的银子,就自己在家雇人养了几十只。又过了没多久,副校长亲自打电话,让福生重去拉泔水,福生说不要了。原来福生打听到胖胖的副校长养羊不足俩月,因为没经验,羊死了少半,剩下的他一气之下不管大小全部宰杀卖给学校食堂。福生不是不想要泔水,是心疼那些未成年的羊,不愿意跟心狠的人打交道。
福生不虐待羊,更不杀羊,有人出高价他也不杀。成车收羊的人来了,挑羊,点羊,他明知这些羊的命运,还要反复给羊贩子交待:“别捆它们,我这羊可听话;路上慢点开,有的羊会晕车,中途最好喂点水......”羊们看着主人,眼里透出感激的目光。
迎冷时候,福生给媳妇说:“这羊我不想再养了。”“为啥?”“地里的草越来越少。”“不养也好,村里可多人出去打工也挣钱。”
话说是说了,羊还是没少。年后媳妇问福生:“你不是说不养羊了吗?”福生笑了笑:“我还准备大养呢,你看咱村周围好几个开发项目,都烂了,老板跑路了,青草突突往外冒,羊们高兴得声都变了。”
也就是这时候,保护找不见了。
那天我循着羊的叫声找福生,阳光很亮,翻过一堵爬满牵牛花的围栏,福生倚个敞开着没有装框的窗台,正听手机里的俄乌局势,头顶是没有盖成的高楼。羊吃得正欢。问到狗的事,他叹气道:“还是没找到,跑到宠物市场先后买了两条都不管用。”
“啥样的狗算管用?”
“看我眼色,懂我心思,把我当主子看。”福生是我表弟,这几天老想去哪弄条管用的狗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