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
    

翠翠

王保银(辉县市)

翠翠,不是我们老家人。她是哪里人?我也不知道。只记得我15岁时,她们一家人下放到俺村的,更进一步说是下放到俺队里的。

据说翠翠的父亲是一所农业院校的教授,有人说他犯了啥错,下放到农村改造的,他就带着一家人,住到俺队的仓库东头了。翠翠先是上学插进俺们班,还和我并排坐在一张木板上,后来初中毕业我回队里劳动了,翠翠被大队安排到村里的小学。翠翠天生的会教学,学生们可愿听她讲。她还会教唱歌。大忙时节,她还带着学生,列着整齐的队伍,唱着她教的歌曲,走向田间帮助劳动。去俺队去得最勤。我不知怎的,一看见她来,眼睛就直勾勾的,老不打弯地看她,如果正好目光对视,我就一下子躲开了,又不敢正视她发光的眼睛。有时她也不是一直干活,也不是一直指使学生。这时候她会长久不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田野发呆。一股夏风吹起她的头发,如幽潭般清亮的眼睛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这时我的心也不知怎的像啥扎一样疼。这时我会觉得翠翠就是田野间一幅画,一幅淡雅清纯的水墨画。

后来劳动结束了,好久见不到翠翠,我就觉得心里头没抓没挠的,毛翻翻的乱,就有事没事地去学校周围游转,期待着能碰到她。一旦碰不上她,就会更加想她,她到哪儿去了?究竟在干啥?而一下大老远见到她,或是她的声音响起来,就会莫名的激动,抑制不住紧张的情绪。而真要一下子撞上了,又总有些拘谨,不知怎么开口说话。

原先一开始在学校,也没啥感觉的,还敢和她说话,有时还嘻嘻哈哈的,而现在只是过了几年,就一切都变了。当着人多场合却不敢瞅她。有一回,在村中的红石小桥,我突然撞见她在和一个男的说话,那个男的我也认得,都是同龄的发小。实际正常的很,只是礼貌性的说笑,我就妒嫉得不行?他们为啥说话?说的啥?咋恁快乐热火?心头就泛起无边的烦恼,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有一种可难受的滋味,更准确说,是恼恨得很,生怕她被谁占了去,就一时可冲动,想上去粗野地冲散他们。

心中不禁又一次暗问自己: 我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为什么会爱上她?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吸引我的魅力?是因为她美吗?不错,她美。她是个城里姑娘,长得洋气,言谈举止,装束打扮,完全是城里的样子,显得可特别,可吸引人。特别是她那一张清秀妩媚的脸,脸上的皮肤呈现出苹果红,五官俊俏,丹风眼,柳叶眉,鼻梁挺直,嘴唇小巧,唇线分明,一双丹凤眼总是投射出自信矜持的目光,这就使她脸上永远呈现出俊逸不凡的表情。她的身材也很优美,修长,苗条,亭亭玉立。

那时候我也19岁了,饥饿的岁月一点也没影响到我,我发育得铁塔一样高耸结实,青春的豪迈自信洋溢全身,也做着飘逸美丽的梦。但我得承认,在翠翠面前我还是有一种天生的自卑,朦朦胧胧觉得自己和她之间有一条沟,一条不算浅的沟。我知道翠翠对我而言,只是挂在墙上的画,是一片浩渺的风景,但我一直想摘取它,走进那道风景。

俺村新建的学校在村东头,和村里隔着一条河。中间只有一两座小桥相连。学校就形似孤岛,处在四周绿色庄稼的包围中。离校东边不远有一片花生地,接近收获,队上派我护秋。那年的花生长得可好,大老远就能闻见花生的甜香气。我没想到翠翠会在那一刻出现。那是个秋雨刚停歇的傍晚,刚下过雨,水淋淋的,翠翠踩着泥泞走进了那块花生地。她可能是馋坏了,也可能是好奇,她真的就走进了地边。她四周看了看,显然没有发现我,我想后面的事很快就会发生,可停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她又走开了。很明显,她太想尝鲜可又没敢下手。我赶忙走过来。

真是天赐良机,表现的机会到了:你想吃花生?我也四顾看看。

翠翠一时很窘迫,脸发红,支吾着,声可低:不是我,是俺爸病了,可想……

不等她话音落下,我俯下身就要去拔,却又被她一把拽住了:不敢,不敢,集体的。又是话刚落,像是逃一样跑了。

我一下子像钉钉子样定在那里,一时间失落得很,尴尬得很。

我们老家有句俗话:纸包不住火。我和翠翠的事八字还没一撇,眼尖的人却看出了端倪。这件事迅速在村里传开。庄上人都说我是饿老雕想抓驴哩,哪能成?我明明深爱着翠翠,却心口不一地给翠翠解释,我没有这想法,别听他们瞎胡说。想不到翠翠却说:有没有你自个知道,就是有也没错,我也可喜爱你哩。她说着就大笑起来,坦荡得如宽阔的河流,我听着她的笑却心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庆幸我到底没有把真话说出来。

翠翠一家在俺队下放差不多9年,后来说是落实政策回城了。让我惊喜异常的是翠翠临走前送给我一本书,书的名字我现在还记得清,是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篇佳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很兴奋地打开了它,却再次震惊地发现,在书的页码间夹着一条长长的红丝线,在另一处页码间还夹着一片血红发干的柿叶。

我得承认,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我一直以为后面有戏,这中间好心人给我走马灯地介绍了好几个,我都很自命不凡的拒绝了。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翠翠会在某一天出现,可她到底也没出现。直到29岁那年,正式典礼的前夜,我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醉话,最后又找到那片柿叶和红丝线,它们被我珍藏快10年了——我决绝地将它们埋入队里仓库东头那间屋后,举头望着遥远的星空,一任泪水顺着我的眼角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