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
    

灵魂滩涂,
铭刻母亲深深的足印

——读娄世珍《风起响水滩》

李 辉 文/图 (新乡市)

构思这篇文字前,我在卫河岸边瑀瑀独行。密匝匝的狗牙根固守河岸,人工栽植的狼尾草已没有一丝野性。和深秋衰气不搭的一抹翠绿突然进入视线,这应该是空心莲子草吧,仅仅喊一声植物的小名,就足以让灵魂宁静下来。

读娄世珍新书《风起响水滩》时,上卷首篇散文《这世上我最对不起的那一个人》,让我想到了著名作家张洁的纪实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在母亲去世后,大病一场的张洁用文字记录下母亲生命中最后的八十多天:“我亲吻着妈的脸颊,脸颊上有新鲜植物的清新……”娄世珍这本献给母亲的书,是否也隐含一种无法治愈的内伤。“听完我的话,躺在病床上的妈妈顺着右眼角流出一滴眼泪。舅舅的拇指和食指捏了一小捋棉花放在妈妈的鼻孔下,棉花纹丝不动”“我不能原谅自己。是我把妈弄丢了,我没有看好妈妈”……这痛彻肺腑的描述,击破感情的城防,足以让我们流泪。

故乡的黄河滩是母亲最后的栖息地,不忍母亲渐行渐远,让一部书成为灵魂的滩涂,在这里时时嗅闻这种植物的清新,在这里和母亲精神对话,大概就是她出版这部书的真实心愿吧!

娄世珍是位真诚善良、具有思想深度的女性,素淡的文字充溢着至性至纯的人间情愫。记得有句话:“好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好的童年需要用一生去治愈。”一个时代的历史尘埃,曾让她过早承受那个年龄所不该承受的重负,在《父亲的传说》中,一个场景同样让我泪目:成为传说的父亲,平反后从新疆归来, 25年后和女儿终于相见。在新乡火车站站台,女儿酝酿很长时间的“爸爸”二字,竟然很难叫出口。传说中高大如山的父亲,身子佝偻,眼睛浑浊,走路蹒跚。我理解当年父女相见两茫茫的痛苦,那是一种身心归来魂尽失的凄然。这部书说是献给母亲的,我固执地认为,它其实还是娄世珍用文火慢熬的“中药”。草药从灵魂的滩涂采集,药引则是用文字磨成的铁粉,目的为治愈自身和一个时代的隐痛。

书的上卷《岁月留痕》,多篇我编发或阅读过。原阳县地处黄河故道,读《为小崔送行》几次震撼内心。和笔名崔柯的崔士喜神交已久,遗憾此生阴阳两隔,再无缘相识。读这篇文字,才知他的葬礼在黄河滩的一个小村庄举行,“临时在村中央的路上搭起的灵堂,被风鼓荡着,撕扯着,呼啦啦响。一张放大了的照片放在灵堂中间,依然是小崔那张亲切的笑脸”。鲁迅先生说:“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戏曲中的“悲欢离合”,结局通常是大团圆。但冷酷的现实告诉我们,生活不是戏曲,世界上最疼我们和我们最疼的人,会注定一个个离去。这部书应该还是一间心灵的小屋,不设密码,推开就是作家精神的家园,让我们在这里驻足、聆听、冥想和怀念。

今年,长江多段缺水枯竭,水落石出,国家环保部门竟排查出6万多个排污口。再看看我们身边的一条条河流,同样很难说不受污染。与其形成鲜明对比,娄世珍心河澄澈,她的文字在心灵的河流明显淘洗了,晶莹得像刚刚收割的原阳大米,泛着精神原乡的稻谷之香。《天堂》《你好,杨育红》《老街旧屋我的家》《夏日鸣蝉》《那时候,他们这样年轻》《小学班主任》《七十初度的问候》等,落笔都饱含深情,极具情感色彩。

在《老街旧屋我的家》里,娄世珍描述当年大部分学校都由庙宇改建,她就出生在一个叫“奶奶庙〞的地方。母亲后来在三清庙学校教了十四年的书,宿舍就是“家”的代名词。“一到春天,房顶上长满牛尾草”“从房顶瓦缝里透进来的月光,像一个个小星星”。北风呼啸,“妈妈捡来些柴火烧个热砖头,用旧毛巾一包,从被窝这头一直送到那头”。读完《风起响水滩》,旧阳武县城西南十二里,一个名叫三清庙的地方,竟让我有了前去观瞻的冲动。这里有过她欢乐的记忆、忧伤的故事、失语的梦魇,正是有了这些命运的悲喜起伏,才有了《我的小学校长》《小学班主任》《那时候,他们这样年轻》这些刻骨铭心的文字。这既是岁月的积淀,也是少女的心灵祭奠吧。

弗兰西斯·培根有句名言:“我们是驾着血肉之躯的轻舟,横渡波涛翻滚的人生之海的。”读《风起响水滩》,我感慨这更是娄世珍一场灵魂的摆渡,她用文字作桨,在历史与现实的浪涛中拼力前行,用灵魂与亲人对话,在生命的滩涂历练心灵,冥想沉思。

娄世珍十五岁时学豫剧,后拉二胡,多年后执著于戏剧创作。收录在下卷《戏剧情缘》中的《响水滩》,是六场现代戏的剧本。主题围绕老少两代人婚姻的破与立,展开新旧观念的冲突。“婚姻,祸福之阶也”。用戏剧表现婚姻的祸福,的确有太多的戏点。但创作这部剧本,却处在娄世珍痛失“白马王子”,为幼小的儿子和苍老的母亲选择活着的背景。为了创作这部剧本,她完全采用一种自虐的方式,在结冰的办公室,不分日夜看十几宗离婚案卷,把被子放进洗衣盆,双脚放进去御寒。困了和衣而睡,饿了就泡碗方便面。1985年正月十六,她到外县采访一位女性,踩着泥泞的土路,从十几里的地方走回当地县城,向招待所服务员要来一碗白开水,就着一个干烧饼吃完,就开始酝酿剧本的创作。偌大的一个招待所只有她一人,夜里起风,窗户玻璃响起打碎的声音。剧本修改时,她经常骑车来到原阳县城东边,在心上人长眠的公墓附近,躺在一大片盛开的油菜花地里,头枕垄沟倾听自然赐予的灵感。

我之所以不吝笔墨复述娄世珍的创作故事,是她丰富的情感和对创作的执著深深触动了我的心弦:这部七易其稿、前后用了五年,经过多次专家把脉和审阅修改的剧本,获得新乡市剧目创作一等奖,在河南《新剧作》发表,并由山西省长治市豫剧团搬上舞台演出,取得了很好的社会反响。风雨磨砺中,娄世珍站立成柔情、韧性、坚贞的芦苇,生长在民族的土地上,把过往视为一抹轻烟,四季轮回,不断净化与升华。

《风起响水滩》里的文字,撒进我生命的土壤,注定发芽和生长。书的封面,两个蒲公英的绒球被风吹舞,冠毛如梦,飞向远方。它不会流浪,注定落在灵魂的滩涂上,让所有的亲人一眼就能看到,世珍,是世上最值得珍惜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