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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厚忠 (新乡市)
这个搪瓷茶缸伴随我40多年了。这40多年来,它从没有离开过我半步。我人生中的快乐与忧愁、笑容和伤痛都装进了它的肚里头。睹物思人。每天清晨或晚上拿起它去刷牙洗漱的时候,脑子里总会闪现出妈妈慈祥的面容,使我想起她对我无私的疼爱和谆谆教诲。她离开我们已经18年了。6500多天的漫长岁月,不但没有冲淡我对她的记忆,反而使她的音容笑貌更加清晰了。每每思念至此,泪水就潮湿了我的心,涌起了涟漪,夺眶簌簌而下。
1981年的夏季,我参加了全国高考,考试完就回到了老家,至于能不能考上学还是未知数,因为我深知自己肚里没有多少墨水。但我还是心存幻想,梦想出现奇迹,金榜题名。我一边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一边焦急地等待高考放榜的日子。等待是难耐的,总是让人焦虑和心神不宁,我茶饭不思,心情时好时坏。妈妈是最知我的,从小把我抚养成人,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焦虑写在我的眉头却疼在她的心里。她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于是,就想尽办法调剂生活,让我吃好,让我舒心,然后,以她对人生的理解宽慰我:“干什么事,只要自己努力尽心了,就不后悔,至于成不成在天。老天给每个人都留有活路,而且不止一条。就是考不上大学,也没有必要成天愁眉苦脸地给自己添堵。”妈妈说得我无言以对。我不得不把心事藏起来,强颜欢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八月中旬,收音机里公布了录取分数线以后,我到学校查阅得知自己考了352.5分,超过最低录取分数线2.5分,心情陡然间开朗了。接着,在老师的指点下填报了志愿,回家等待录取通知。可是,我等呀等,到了八月中旬,有的同学都报到了,而我还没有得到一点儿消息。考过了分数线不等于被录取。我焦虑,坐不住了,就到学校找班主任询问情况。刚进校门,班主任就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汲县师范学校是最后一批录取,你不会是算准了今天到校领取录取通知书吧?听了班主任的话,我那颗忐忑的心才算掉进了肚里……这是我人生的大事,也是全家人的大事和喜事。于是,我急急忙忙地趁车回家,想快点儿把这个喜讯告诉善良勤劳的父母。我还没有走进院门,就喊道:“妈——我考上汲师了!”妈妈听到喊声,走到门口,依着门框,笑盈盈地看着我,用右手拢了拢花白的头发说:“苍天有眼,没让你的努力白费。”我考上学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顷刻之间,就传遍了整个小山村。街坊邻居一个个都来贺喜,夸我有出息。我成了村里的新闻人物。我对妈妈说,23日到学校报到。妈妈听了,却犯起愁来,把笑容锁进了眉头里。
妈妈嘟嘟囔囔地说,要上学走了,总不能穿着补丁衣服吧,也不能背着露棉花的被子吧。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早晨起来,眼里布满了血丝。在妈妈的床头放着一个老式柜子,柜门常年锁着。我没有看过柜里的东西,也不知道柜里藏有啥宝贝。今天,妈妈却当着我的面打开了柜门,小心翼翼地抱出一个暗红色的木头匣子。匣子里裱了一层花纸,十分精致。里边散放着粮票和布票,还有一些分分毛毛的零钱。“这是全部家当,数数有多少。”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数过了粮票再数布票,最后是一枚硬币一张毛票地数着。然后,她把这些票子在腿上捋平整,包在一个方形的手帕里。她像完成了一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似的,抬起头舒了一口气。“粮票有十五六斤,不够,还得去粮站兑换一点儿。钱,才有十多块,还得好好想想去找谁借点儿。先凑够你一个月的用度吧,回头我再想办法。”她很无奈。妈妈放好匣子,然后在柜子里找到一块不知放了多少年的粉底碎花被面和几块白色的粗布被里,借了几斤棉花,让邻居帮忙给我做了一条被子。妈妈说准备再扯上一块蓝色的涤卡布给我做条裤子。我说太贵了,现有的衣服只要穿在身上不露肉就行了,何必再买呢。妈妈不同意,说我长大了,应该讲究点儿。最后,是父亲到供销社扯了一块蓝色的斜纹布给我做了一条新裤,还买了一件绿色的罩衣。妈妈在柜子里找到一块蓝白相间的粗布给我做了件衬衣和两条短裤。妈妈忙活了几天,我所需的东西总算有了眉目。“就这样吧,虽然不好,也不至于站在人家面前像个要饭似的,丢人。”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地说,“不管衣服是好是坏,一定记住要勤洗,爱惜。一个人在外要学会照顾自己。这里还有一条洗脸毛巾、一块香皂,你拿去。到学校了,去买一个洗脸盆,就齐了。”她弄一样,交代一回,然后把东西叠规矩,摆放整齐,放在柜子里。但妈妈还是不放心,每天都要打开柜子看看是不是还缺什么东西。我都20岁了,妈妈还把我当成小孩子,大事小事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咛,嘱咐我到校后要好好学习、和同学处好关系等。我说:“你不要担心了。我都这么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妈妈说:“好像还缺点儿什么,就是想不起来了。”说着又把包袱解开了,从被单、被子、枕巾再到穿的衣服、袜子和牙具等,一样一样地数着。她想了半天,终于想起还没有刷牙用的茶缸。然后,她再一次打开柜子,找到了一个崭新的搪瓷茶缸。她双手摩挲着茶缸,好像是在抚摸着我的脸庞,注视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这个茶缸对妈妈有多么重要,也不知道这个茶缸蕴含的意义,只是感到妈妈对这只茶缸惜如珍宝,爱不释手。“这个茶缸,我珍藏了好多年。你父亲到外地打工都不让用。你把它拿走当刷牙茶缸吧,能省几块钱……要爱惜,千万不要摔坏了。要不是家里穷,我是不会把茶缸给你的。”妈妈没说这只茶缸的来历,我也不便多问。
这是一只乳黄色的茶缸,瓷质细腻,温润光滑,很厚实。茶缸口镶有一圈棕色的边,茶缸盖白里带粉,好像与茶缸不是成套的。从此以后,这个茶缸就一直伴随着我,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而且从来没有更换过。屈指算起来,我用了41年了。在汲师上学期间,我到盥洗间去刷牙,不小心掉在地上两三次,茶缸的底部摔掉了三片瓷,茶缸口和茶缸盖的边沿也有多处掉了瓷,露出了黑色的铁皮,但它仍然结实耐用。它是开封铸丰搪瓷厂的特制品,啥时间生产的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这个搪瓷茶缸装着妈妈多少秘密一样。
妈妈已经不在了。每当我看到这个搪瓷茶缸,就想起她脸上的浅愁和灿笑,还有那无私的舔犊之爱。心是甜甜的也是幸福的,然而,这幸福里含着无限的思念,思念里藏着无尽的悲痛,悲痛催下了涟涟的泪水。
妈妈,我还想听听您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