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
    

秀妞传奇

乡村女孩(油画) 佚名作

李辉 (新乡市)

秀妞姓宋,早已过了“妞”的花季。

初次见到秀妞,我的眼前幻化为一株清霜染鬓的树桩,老根扎进辉县市裴寨村半个世纪,树皮皲裂,仍显枝条苍劲的风姿。

秀妞娘家在杨圪垱村,圪垱咋讲?民间和官方解释它为便于灌溉的土丘。在旱魃统治的地儿,杨圪垱没少灌热风,就是无水可溉。大概缺水的缘故,不水灵的秀妞“肝火”旺盛,干啥事儿都风风火火。

秀妞姊妹六个,秀妞排行老二。“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秀妞缺水,爹娘管她嫁时泼啥哩,反正知道女儿早晚会被“泼”走,只一心供儿子上学。等到秀妞十一岁时,大姐被“泼”出去了,秀妞也不让上学了。

没有两年时间,母亲肚里发现长了一个瘤。秀妞撑起家里的天。她家里种了四分地的小麻,麻苗儿就像婴儿,绿茸茸的样子,不吵不闹,看上去可乖。要不了多久,就高大粗壮,十分茂实。

小麻稍稍一蹿,就高出她的个头儿。抬起头望一望,就是一片浓绿茂盛的麻地。秀妞的内心也充满喜悦,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在麻叶上滚动。看得慵懒疲倦时,秀妞很羡慕麻雀把厚实实的叶子当做一张绿床,想蹦就蹦,想睡就睡。但想到娘的病和自己的命运,秀妞就打了一个激灵,不再童话般幻想。

到了收麻的季节,秀妞拿起雪亮的镰刀,三下五除二就放倒了高她很多的麻秆儿。把麻捆儿推到又脏又臭的泥沟里,压上石头和木头沤起来,把麻泡软,泡去麻秆儿上面的胶质,让细菌发挥作用,使麻的纤维组织发生变化。

麻沤好了,秀妞搬个小板凳,把捞上的一根根臭烘烘、湿漉漉的麻从根部剥开,用黑黑的手指剥下麻络时,麻就发出愉悦的声音,白白的麻秆儿像个光屁股孩儿,还想往泥坑里撒欢;剥下的麻绺,则像大姑娘的长辫子,一甩一甩甚是让人喜爱。

把剥好的麻晒晒,有泥的麻用水涮涮,就白白净净,成为农家的最爱。秀妞把这些麻拿到集上卖,再用挣的钱给娘抓来中药……

十六岁,正值如花的少女年龄,绽放的秀妞成了花,成了棉花的“花”,为了温暖贫寒的家,她走出了贫穷的杨圪垱。

秀妞用家里种的棉花掺杂些碎棉,在纺花织布机上纺出一些粗布,用被单打成一个大包,肩挎手提开始走乡串户。一斤布换两斤棉花,回家再用棉花纺出更多的布。最远的地儿跑到延津县,在新乡市内时,住旅馆怕花钱,秀妞就睡到汽车站,把换的棉花和自己纺的粗布当做枕头,或者搂在怀里抵御寒冷。因担惊受怕,秀妞时常从浅睡中惊醒。

不远处,火车的鸣笛声清晰地传进耳朵里,秀妞有时真想坐上火车。那时她不知道火车是绿皮车厢,她不知道火车究竟都跑到哪里,她羡慕火车的自由和力量,她羡慕天南海北的人行在远方!

十七岁这年,靠着秀妞和家里挣来的钱,母亲摘掉了肚里的肿瘤!

靠着自己的双手,秀妞把嫂子娶到了家里。

1971年,看到地处张村乡枣园村附近的水利工程要上马,已经二十一岁的秀妞报名上了工地,后来才知道是“石姑娘队”。

天还不明,鸟儿啾啾。工地吹响起床号,二百来号人,啃起冷窝窝头,从一口大锅里打一碗红薯玉米糁儿,狼吞虎咽,嘴一抹就开始扛起劳动工具,走向火热的工地。

秀妞不惜力,一天到晚衣裳没有干过。偶尔回家一回,母亲心疼女儿黑瘦,直抹眼泪。

在工地考核,秀妞得到的红旗最多,指挥长很喜欢这个假小子,就让秀妞管起工地里的“石姑娘”。五十一个“石姑娘”若来了例假,就给秀妞请假,可以歇几天。秀妞害羞,自己来例假后不愿给队里说,假小子竟然成了很多人眼里的“真小子”。

工程需要砂石,秀妞在岩石上打钎凿孔,然后把炸药放进去,再插进雷管。导火线和雷管相连处需要缠紧,秀妞索性拿牙齿咬捻儿,这时工地领导正好看到这一场景,吓了一跳:“你不怕把下巴炸掉?”

为了效率,秀妞把导火线留得长一点,一次就点了六炮,把崩的砂石再拉到工地。指挥长看到秀妞,直咂巴嘴:“秀妞真是咱工地数一数二的干家啊!”

因为文化浅,记考勤时,秀妞不会写五十一个“石姑娘”的名字。这里的工程暂时结束后,指挥长想留秀妞,秀妞最终还是离开了工程队。随后来到官庄修铁路,接着在大队挖白土,送到企业用于烧制瓷缸、瓷盆。

刚刚两年,1973年阴历二月,秀妞发烧呕吐,医院说是害了脑膜炎。治疗了几天医院觉得不行了,不再收治。八天八夜,秀妞躺在姑姑家,村里人说即便捡回一条命,不是疯子也是傻子,不是失聪就是哑女。姨家甚至在淇县(今鹤壁市)给秀妞找了一个阴婚。但大病一场的秀妞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不但从鬼门关里爬了出来,还不缺胳膊不少腿,不缺心眼儿不缺弦儿。

秀妞成为基干民兵连的骨干,她早早起来用通条擦枪膛,苦练本领,在太阳下眯眼练准星,在枪口处提溜一块砖头,熟知“左眼挤,右眼睁,通过缺口瞧准星”口诀,不断卧倒,匍匐前进。

实弹演习时,秀妞打了三轮,每轮三发子弹,竟然都打出七环的好成绩,没有一颗子弹脱靶!

1976年,二十六岁的宋秀妞嫁到了裴寨。出嫁前,秀妞打靶时的那支步枪,荣耀般地挂在床头上。即将离开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家,秀妞的心情格外复杂。最舍不得的,还是那支步枪,把步枪交给民兵连长时,秀妞流泪了。那分明就是她青春的依恋,那分明就是她青春的终结。

从此后,她和丈夫裴池将担起贫困的重担,共同面对未知的艰险。

出嫁的那天,是1月1日,她带着包袱,扛起陪嫁的抓钩,步行三里地来到裴寨。

一路上,荒凉的田野,被寒冬禁锢的土地,缓缓从眼前逝去。渐渐地,贫瘠暗淡的山沟、了无生机的村落映入眼帘,如同色彩压抑的幕布,慢慢拉开。

丈夫裴池是共产党员,参过军,因为家里穷,婚礼异常寒酸。

洞房花烛夜,没有花烛。找来四根床撑子,拿土坯支起来,上面再铺上薄板子和床被,就成了所谓的婚床。当晚闹洞房时,禁不住光棍汉们荷尔蒙狂潮拍岸般的撞击,床撑子咔嚓一声断裂,婚姻悲壮的进行曲就拉开了序幕。

秀妞有着火爆的脾气,像一棵宁折不弯的树。

嫁到裴寨后,婆媳之间如同锅勺相碰,难免要闹一些刺耳的动静。秀妞受到委屈,有一次站在房顶,与婆婆针尖对麦芒,两个小时不喝一口水,口干舌燥也不愿败下阵来。

但她内心深处有最柔软的一面,婆婆晚年患了食道癌,躺在床上便秘,憋得难受。秀妞拿起卖菜用的塑料袋,给婆婆掏干结的粪便,粪便夹带着腹内的血水溅到胳膊上,瞬间就把秀妞呛得几乎晕厥。是善良的秀妞,最终用柔软的情感为婆婆送终。临死前,婆婆的泪光,有着对活着的眷恋,更有着对儿媳和亲人的不舍。

为了给老大早些娶上媳妇儿,秀妞开始干起男人才干的体力活——到娘家杨圪垱村的宏德煤窑装煤。

从晚上九点到煤矿,要一直干到第二天上午九点。从煤窑出来,脸上被煤尘和汗水染得如同另一种煤,站在日头下有被燃烧的感觉。一身煤尘很是难洗,往往要借助硬刷子和粗糙的石头反复“打磨”。从浴池出来时,大都十点多钟。

这一干,就是二百一十个黑魆魆的夜,她把家庭的夜色也同时“装车”,几乎没有踏踏实实地在床上躺过,为了每天能拿到四十元的工资,秀妞早就忘了自己还是个女人。

贫贱夫妻百事哀。辛苦半辈子的丈夫,被生活重负终于压垮,偏瘫在床上。

恰在这时,秀妞的二儿子接到了郑州大学录取通知书。

当孩子看到家庭出现这种变故,在眼前无疑就是过不去的坎儿,躲不过去的灾难。心理崩溃的孩子,绝望中撕烂了本该改变他命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秀妞得知孩子撕烂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心如刀绞。她不怪孩子草率,毕竟有时压死骆驼的,往往就是最后的那根稻草。

泪水默默流淌的秀妞,想把儿子撕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拼接好,但颤抖的手无法平复,让孩子在一旁忍不住哭出声来:

“妈——您别再这样了,学费连同住宿费、书本费,加在一起小万把。这学——我说啥也不上了!”

这时,秀妞想起了裴春亮。

当她把这个想法说给孩子时,懂事的孩子一个劲儿地摇头:“那么多人都去找,人家又不是唐僧肉!”

平日里从不求人的秀妞,先是想到了自己的远门亲戚,当她嗫嚅着刚要说明来意时,这个远门亲戚一踩摩托车油门,哧儿的一声就跑了。

咬了咬牙,秀妞径直来到辉县市里找到裴春亮。听到秀妞家的境遇,裴春亮二话没说,当即给孩子凑足了学费,并宽慰秀妞,“家里有啥事儿就吭一声,有过不去的坎儿就来找我!”

这个时候,裴春亮还没有竞选村委会主任,但他乐善好施的名声早已传出。

没有两年时间,秀妞的丈夫患脑梗死,病情再度加重。

此时,已经被裴寨父老乡亲推到村委会主任位置上的裴春亮,向村里人石破天惊地宣布:“为村民免费建楼房!”

面临困境的秀妞听到这个消息,给想放弃读书的孩子打气,“孩啊,你就放宽心读书吧,咱家不掏钱就能住进好房了。”

这一年开学时,仍然是裴春亮拿出学费,把钱塞到秀妞的手里。裴春亮说:“家和万事兴,您只要照顾好裴池老哥,就是对裴寨村的最大贡献!”

就像一个最默契的约定,为了这句话,十一年漫漫岁月,秀妞起早搭黑,精心照料病重的丈夫,没有一句怨言!

每隔两个钟头,秀妞就准时为一百六七十斤重的丈夫翻身。

担心丈夫筋络不通导致肌肉萎缩,秀妞就不断为丈夫按摩。

丈夫大小便常常失禁,吃饭也不知下咽。秀妞就用手指掰开丈夫的嘴,轻轻地灌进流食,喂一顿饭常常用一个钟头。丈夫有时一用劲儿,竟然把秀妞的指头咬出血来。

久病成医。秀妞时时留意观察丈夫排出的粪便,还经常上山采药,为丈夫煎药治病。两个儿子都学会了给父亲打针,父亲前前后后住了五次院,经济条件渐渐好转的兄弟俩,只要看到医院下来的清单,问也不问,就争着去窗口缴费。

秀妞和孩子精心照料亲人的感人事迹,打动了远远近近的乡亲。秀妞家的地,大家都帮着播种,麦子也是帮着收割。

有一年春节,裴春亮领着班子成员来到秀妞家慰问,整个屋里没有一点儿难闻的尿味儿。

裴春亮掀开裴池盖的被褥,洗得干干净净。裴春亮连连感慨:“这就是道德的力量,家庭有亲情,社会才温暖!”

照料亲人的这十一年里,秀妞前前后后买了三台洗衣机!

2016年,带着对妻子的眷恋和孩子的深爱,裴池了无遗憾地离开了人世。看到秀妞的丈夫走时干干净净,身上没有一处褥疮,医生和乡亲都唏嘘连连,深感震撼。

当年,宋秀妞和她的亲人们,当之无愧被裴寨乡亲评为 “孝老爱亲”道德模范家庭。

俄国作家托尔斯泰有一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宋秀妞的家庭原本不幸,她没有把不幸当成哀怨的石头,而是用坚强不屈的臂膀一点点移开沉重的灾难。用个人的尊严和道德,给父老乡亲带来“怎样活着”的命题。

过早辍学的宋秀妞,其实是尊严答卷得分最高的“考生”!

因为长期凌晨四点多起床照顾丈夫,秀妞的生物钟每到这个点儿都会醒来。此时,裴寨社区的广场显得格外静谧安详,甜美得如同一个胖嘟嘟的婴儿,躺在星月相伴的摇篮里,做着美丽的梦儿。

五点多了,晨曦拉开了大地的窗帘。拿起扫帚,秀妞开始清扫社区的街道。

沙沙,沙沙,飘落的树叶告诉她,又是大地凋零时。

已经到了古稀之年的秀妞,却没有一丝悲秋的伤感。

东边迸射的朝霞异常火红,在秀妞眼里,每一块纯净的大地,都是红日临盆、即将分娩的“产床”。

被红日照射,眯缝着眼睛的秀妞,恍惚中又回到了秀丽的年纪,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她分明还是一个心灵清澈的“妞儿”!

(此文为长篇报告文学《大山赤子》第五章《集体自尊》一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