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
    

天堂

娄世珍

深秋, 窗外芭蕉还使劲绿着。阳光透过窗户,斜洒在书桌上。想写读书故事,可是涌进脑子的,都是没书读的往事。

那年,我正在学校上课,接到县文工团的录取通知,高兴极了。跑十多里地,到了妈妈任教的学校。听到我要终止学业去文工团,妈妈没有我想像得那般高兴,反而显得忧心忡忡,尽管她知道这是我摆脱知青下乡的唯一途径。临行前,她把办公桌上一本破旧的四角号码字典塞进我的书包,再三叮咛:“千万不能丢掉学习,文化迟早会有用的。”

那年,我十五岁。

文工团的生活紧张而艰苦。早上五点多起床,一天三晌练功,跑圈、踢腿、下腰、打飞脚。我年龄偏大,不甘落后,常常加班练功。等早上舞台的大灯亮时,我已汗水湿透衣背。再苦再累,学习没有忘,问题是找不到书。在文工团找书,是件难事。

我到新华书店,书架上空空荡荡,只有“红宝书”和几本关于农林蔬果种植方面的书,我失望而归。晚上睡觉前,我从枕头下面拿出字典乱翻,嘴里不停地念口诀。打扑克的小师妹不知我嘴里嘟嘟的啥,一个个忍俊不禁,哧哧直笑:“神经了?你在说外国话吗?”

我感觉自己就是个孤独的丑小鸭。

文工团虽然练功抓得紧,政治学习却不少,每个星期工宣队都要组织几次政治学习——读《人民日报》。读报的任务竟然落在我身上。我的履历表上填的是高中肄业,在当时的文工团学员中是最高学历。其实,我就是个高小生。

读了几次报纸后,我倒喜欢上了这个活儿。给大家读完社论,我喜欢翻翻报纸副刊,觉得副刊的文章比社论有意思。之后的学习,我总会带个小本子,看到好的文章和句子就抄下来。有些师弟师妹喜欢看我的报纸摘抄,我就组织几个人,成立了学习小组,练功后读报学习。我当起了小老师,教他们记日记,给他们改错别字。除了读报纸,我们也到处找书,一个小师弟从家里拿来《政治经济学》《现代汉语》,我们吃力地读着:生产力、生产关系、剩余价值……陌生的词语,拗口的句子,令我们木头木脑,不理解什么意思。

因为害怕别人说我们走白专道路,学习小组不久就解散了。我在茫然不决的时候,翻翻小本子,常常用贝多芬的话鼓励自己:“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将无法使我完全屈服。”我憋足劲儿,闷住头,坚持学习,“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回想起来,那时的我,还有点儿文艺青年的范儿。

20世纪70年代,我转到乐队,学习拉二胡。文工团改成豫剧团,开始排练大戏和样板戏。

排大戏必须先抄分角色剧本。抄剧本的任务自然落到我头上。一个大戏,厚厚的剧本,众多角色,要一个个分角色抄下来。有些老演员不识字,还要一句一句地教。一遍遍重复同样的台词,任务很枯燥。有时教着教着就睡着了,有次做了个梦,竟把梦话教出去了。演员一愣:啊?我打了个激灵醒来,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到了后期,除了排练样板戏,还排练现代戏、传统戏,有《风华正茂》《铁流战士》《屠夫状元》《林冲夜奔》《花木兰》《铡美案》《五女拜寿》等,前后排练了几十部大戏。

每排练一部新戏,我就背会一个剧本,学会全部唱腔。

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成了剧团的小文化人。在各种慰问演出中,我写过开场词、快板书、对口词,还替剧团的老师写过检查,为小师妹编过情书……觉得那时的我吧,像极了“王守义十三香”。

小时候,我妈常说,学会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溜。戏曲是综合艺术,集文学诗词、音乐唱腔、舞台调度、灯光舞美于一体,缺一不可。既要喜闻乐见,又要寓教于乐,自古就担负着教化任务。颂扬忠良正义,鞭挞奸佞小人,惩恶锄奸,行侠仗义。十年间,我背会几十个剧本,学会几十个唱腔曲谱,参加了几百场的演出。这些戏对我进行的文化熏陶,是千金难买的一部大书。

1980年,我调入县文化局创作组,进行剧本创作。我惊喜地发现,图书馆就在文化局楼下。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说:“我一直暗暗猜想,天堂应是图书馆的模样。”我岂不是一下子就进了天堂?在图书的“天堂”里,我一口气读完了莎士比亚的戏剧全集,一本本地读中西方名著。春夏秋冬,苦雨寒风,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带上诗词散文,跑步一公里,站在东关排河堤朗读背诵。1985年,我报名上了河南电视大学,终于有了系统学习的机会。当时有一句时髦的话:“迟到的青春,搭上时代的末班车。”

阳光洒满散乱的书桌。起风了,树上飘落几片黄叶。

想起木心先生的一句话:“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

(作者系原阳县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