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明星(新乡市)
他是我童年的小伙伴,想起他就想起了我的童年。我们是真正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发小。小时候,我一直叫他的小名:小秋。长大了,步入金庸大师的“江湖”,我叫他秋哥。
秋哥大我一两个月。
50年前,我们都出生在那个叫做油房头的小村子里,他家住河东,我家住河西。
那条穿村而过的河叫卫河。
穿过我们小村庄的卫河,汛期的时候,常常有挑着小船、架着鱼鹰的渔夫在河里捕鱼,围观的孩子常常从我们村沿河跟到下一个村。围观的孩子中,就有我和秋哥。旱时,卫河水可以清澈见底,“水底游鱼,直视无碍”。河岸两旁,长满了芦苇。河岸上,是大片大片的竹园。春天青青的竹园,秋日如雪的芦苇,隐约就是我们童年的友谊:充满朝气又圣洁无瑕。
村子里有座庙,庙在的地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成了村里的一处地名:大庙。我们上小学一年级的地方,最早是在村里庙西的一间房子里,房子后来给了村卫生所。庙在河西,紧挨着卫河。庙前一棵千年古柏,至今仍是村子的形象代言。
庙的后面是一片杨树林,树林北边是东西走向的穿村路。连接村东村西的卫河桥,就建在树林的东北角。树林往西,隔一条南北走向的穿村路,就是村小学——记得一年级没上完,我们就搬到了这里。
从小学直到初中,我和秋哥都是班干部。为了不愧对大自然的恩赐和老师的“重用”,我和秋哥率领小伙伴们几乎摸清了河岸两旁所有的沟沟坎坎,玩遍了所有能玩儿的游戏:在老柏树下“斗拐”,在竹园里寻竹笋,在小桥上玩儿“跳水”,在卫河里打水漂儿、打水仗、摸螃蟹,在杨树林里“斗皮匠”……
玩儿这些游戏,我一般都是“男一号”,因为秋哥小时候比我腼腆很多,恬淡很多。争输赢的事情,他大都让人,更包括我。小伙伴们如果玩儿两军对垒的游戏,大家都乐意站在他一方。
河桥下游一二十米,也就是大庙旁边,是卫河在我们村最宽阔平缓处。岸边有乡亲们铺好的石阶、石凳,石凳并不是用来坐的,而是村里的女人河边洗衣后用棒槌来槌衣服。我母亲和姐姐们都曾经在河边浆洗衣服。
记忆里最清晰的,是这里的河东岸有一株高大的核桃树。河水小的时候,孩子们会一个猛子扎下去,从河里捞一两块鹅卵石,奋力投掷向核桃树,期望那青涩的核桃幸运地落下来,砸在自己头上。
除此之外,我们还玩儿过一个乐此不疲的游戏,起个名字的话,可以叫做“两小有猜”——是算班上的男生将来会和哪个女生好的。大致的玩法是:双方双手各执一根小木棍对在一起,一方猜另一方心中心仪的女生是谁,猜对了,木棍儿会合在一起。记得我和秋哥玩儿这个游戏,我猜他将来的老婆是谁,我说出我们班最漂亮女生的名字后,木棍儿合在了一起,他坚决不承认,我则因为仿佛知道了他内心深处的秘密而洋洋得意。
现在想来,这个游戏也是有心理学因素在内的。无邪的童年里,人人都有天真美好的向往。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我理解,这句当下流行的话,其实是在说小孩子。
大约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让我和秋哥彻底“闹翻”。
说起第一件事,现在想想还让我有些义愤填膺,觉得当时的那名公办教师实在有些过分——那时,学校里经常布置大扫除,孩子们对这种集体活动倒不大反感,问题出在学校的大扫除工具没专人管理,谁先拿到就是谁的。一次,为了争洒水用的喷壶,我们和下一年级的孩子打了架,自然,我和秋哥是领头的,我们也当场取得了胜利。打完架,干完活,我们都回家了。作为始作俑者,我心里还是很忐忑的,晚上上夜自习,我应该是出于害怕晚去了一会儿。没想到,我到学校的时候,我们的民办教师身份的班主任老师亲自“护送”我
到下一年级去赔礼道歉,并再三叮嘱我不可顶嘴。我到了下一年级的教室才发现,我的小伙伴们都眼噙泪水站在讲台上——他们全都挨了打!亲自操刀主罚的就是下一年级的班主任老师。而我,因为有班主任“护送”,成了唯一的幸免者。据秋哥后来回忆,他们都被那名公办教师当众一巴掌从讲台上打到了台下,心里的伤痕和屈辱在童年的心灵上久久挥之不去。
小伙伴们都觉得这件事怪我,可我却又是唯一没挨打的,这让自尊心极强的秋哥开始和我心存芥蒂。
随后,另一件事发生了。一次考试中,我当场“揭发”秋哥的一位堂兄有作弊嫌疑,他们哥俩同仇敌忾,和我打了起来。虽然被老师及时阻止,但是我觉得我和秋哥感情如此交好,他却向着他堂兄,太不够意思了。我们就此彻底闹翻,好长时间谁也不和谁说话。
写到这里,我几乎要笑出声来。秋哥的堂哥叫小福,说起来,那时候我更应该叫他哥。我们仨都是发小,我父亲和小福哥的父亲亲如兄弟。小时候,我应该和小福哥更亲近的。可事实上,我始终和秋哥彼此说得来,在一起玩儿的时间比较多。看来友谊和爱情一样,有时候都不大讲道理。
和秋哥闹翻后不久,我们班换了个年轻的民办教师,还是一个村的,他与我和秋哥的兄长姐妹们关系都特别好。他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于公于私,都觉得不能让我和秋哥“结仇”。于是,他千方百计调和我们之间的矛盾——让我们彼此主动认错,让我们在课堂上拉手。终于,在我充分意识到和秋哥的和好势在必行、偷偷给他课桌里塞了一封情真意切的道歉信后,我们和好如初。
和好后的我们,彼此更加珍惜这分失而复得的友谊,40年来,再没有红过脸。初三的时候,我们到邻村上学,和当地的一个小混混起了冲突,起因好像也是我。秋哥像当年帮助他堂哥一样,勇敢地冲了上来,帮助我没吃亏。
对了,和秋哥和好后,为了“巴结”他,我曾经写过一篇题目叫《小老师》的作文。作文被老师发现后,张贴在学校门口的黑板报上好长一段时间,让我们的友谊大大升级。当然,那时的我绝对想不到,秋哥后来会报考师范院校,并成为了一名出色的教育工作者。
秋哥是初中直接考的中专。秋哥那所学校集邮成风,秋哥上学后每次买邮票,也都给我集一张。秋哥上班后,我还在上大学,他有了点积蓄后跑到大学来看我,临走,给我留下50元钱。这在当时,起码得是他俩月的积蓄,足够让我一学期宽松生活。秋哥后来说他记得到学校看我,但不记得给我钱这回事了。
我记得,不过一直是在心里。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回故乡。可我和童年的小伙伴们,一直关系甚笃。不为别的,只因为那分友谊始终都有秋哥在替我存储、张罗,像他帮我集邮一样。
如今,我和秋哥均已人到中年。我们的父母都已驾鹤西游。除了姐妹们,我和秋哥的联系开始越来越多,一如从前。前一段,相聚后喝多了酒,我们又一次躺在一张床上,回忆童年情景,我们竟然都还记得那个女孩儿、那次打架、那次分手,只隐约有些出入。
我说,以我的记忆为准。秋哥说,我让着你。
还是以卫河水诉说的为准吧。毕竟,河水里流淌着我们共同的时光和故事,流淌着我们共同的笑声和秘密。
作家潘向黎说,生命是一幅拼图,由许多块小拼块组成……但是在我们成长、奋斗的过程中,有一些拼块遗落了。有的散落在岁月的某个角落……有的则在某一个故人的手里——没有他们手里的那些小拼块,我们的生命其实是不完整的。寻找那些小拼块,然后将其放回生命原本的位置上,让生命少一些空虚和遗憾,这也许就是朋友重逢的意义。
我想,我的童年板块,大概都在小秋哥收藏的小人书里、邮集里、作文周记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