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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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宏新
俺这双眼,日日盯着窗外那池竹子,愈发看不真了。贾平凹先生说得好,写散文全不能眼睛看见啥就涂黑啥——此事我如今才算深有体会。瞧那窗外竹丛,一窝窝浓翠疯长,倒像是要把窗框都填满塞实了才肯罢休似的;竹竿密集,青皮儿泛光,长势又急又险,活脱脱涌动的绿烟,竹影里仿佛藏着一腔憋屈了几辈子的劲头。至于竹梢上挂着的零星黄叶,那是从来无人留意的。世人只见绿竹翠色如海,谁闻枯叶飘零之音?
初秋一日,天骤然沉了脸,云灰沉沉的,压得极低。雨点噼啪砸在竹叶上,竹竿便绷紧硬挺着,任风雨鞭笞,竟无一根折腰。那副倔强倨傲的姿态,倒真有几分家乡黄河滩上那些硬脖梗老农的倔强,宁折不弯。
雨住风收,竹叶上密密挂着的水珠不肯坠落,沉甸甸压低了叶片腰身。这倒显出竹叶的筋骨韧劲:低垂却不曾坠落,只在微风里轻轻摇颤,水珠渗入叶脉,倒仿佛吸吮了生机似的。我模糊的视线里,只瞧见那竹叶愈发青黑,绿得发沉,连水珠都给染透了,沉沉一片深浅浓淡又浑然一体的绿影。
隔日清晨,有麻雀贪恋竹丛,扑棱棱飞来,看中了竹枝间一处安稳地界。谁知落脚不稳,竟撞折了几枝嫩梢。竹枝猛然一抖,麻雀惊惶失措,狼狈逃窜。那株被撞的竹却只微微晃了晃身子,旋即稳住根基,如没事人一般——仿佛它早已习惯了这世间种种突如其来的莽撞与折损。散落在地上的几片翠叶,也依旧倔强地支棱着叶尖,似在无声质问这不请自来的伤损。
月白风清的夜里,竹影便贴着窗,摇摇晃晃地爬了半墙。月光筛过叶隙,碎银子似地洒落桌前,那竹影便摇曳着,仿佛被月华浸透了的精灵在呼吸。竹影拂过桌角,晕染着清辉,幽暗而灵性地浮动,竟恍然生出剑气。风过竹丛,飒飒之声如私语,又似老人一声叹息,又沉又长,缠绕不去。
此时才忽然想起竹林缝隙深处那只小小的竹节虫。白天里它枯瘦的精怪身子紧贴着竹皮,干瘪细瘦长如竹枝,极难分辨。那竹节虫是竹林的隐士,更是竹魂的化身——它如一根活了的枝条,寂静地伏在竹节上,将自身性命与竹子的生死悄然织在一处。凝望着它,竹便不再是竹,虫也不复为虫,倒成了竹魂显形的精微符号;它呼吸着竹魂,竹魂也寄居在它细微的肢节里。这常人难以觉察之物,恰是竹林深处最为沉实的生命注脚。
贾平凹先生所言极是。我等肉眼凡胎,若只满足于看见窗外的青翠和摇晃,那不过是浮光掠影;竹眼所见者浅,竹心所藏者深。真要看透这倔强的生灵,必得将自己化成风,揉进竹叶的絮语里;化作月光,渗进摇曳的竹影深处;甚至化作那只竹节虫,默默贴在竹皮上,与竹林同呼吸共生死。
所谓“看竹”,到底不是睁大眼睛就够了的。如竹影般摇曳模糊的日子,人倒有机会把心贴在竹子的骨节上,去感受它深埋地底的坚韧与倔强。窗外那池竹,早已不是什么风景,它是土地孕育的筋骨,是时光磨出的沉默韧劲——它戳破泥土,硬生生把这侉里侉气的生命力锤打成青虚虚的剑气,直指向我这双模糊的眼睛。
窗外竹影摇晃,摇摆处似有无限深意。俺这双眼瞧不清竹影的细微边界,心反倒透亮了:世间之物,朦胧处往往埋藏着最坚韧的筋脉;模糊时,才恰好接通了生命深处至为倔强的根根骨节。
这池竹,终于让我懂了贾平凹先生的话——岂止是竹啊,心里有了那分沉下去又钻得深的劲道,笔下才有活气。俺这双眼呐,倒要谢谢这模糊,它逼着我越过竹叶的薄绿,摸到了竹子深扎进黑夜里的硬脾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