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历史的村庄
发布时间: 信息来源:
王永新
车在路上飞驰,我闭着眼睛,随意想一些事情。现在要去的方向是我曾下乡插队时的村庄。听人说,这个村庄即将被当地搬迁,可能变成一个机器轰鸣的生产区。这个消息一下激起我强烈的思乡之情。放下手头一切杂务,驱车前往,想用目光重温这个难忘的地方。
当车拐过几道弯,越过一个小山坡,一片平坦的田野一下开阔了我的视野。远处一条流不到尽头的河流,让我突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的视线顺着河流向前流动,那奔腾的河水似乎具有永不回首奋勇向前的意志与精神。我知道,这不是村庄的那条小河。但是,它必定是和这一条大河相通的。河面上也一定漂浮着村庄的草叶、树枝,以及冲刷下的泥土。那河堤上还会有当年我们冬季大修河坝留下的垒石。
我终于看到村庄的影子了。路两旁高大的杨树就是入村口的地方。我下了车,站在路口张望。已是深秋季节,随风飘起的树叶徐徐落地,每一片叶子似乎都带有村庄的信息,它想告诉我,村庄将走向很远的地方,尽管对它们来说,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村庄并没有流露出些许的情绪,它甚至也不理会我的不舍与牵挂。它不在乎别人想什么,而是用一种充满大智大勇的心态接纳时代赋予它们的变化。
几个行人走过来了,我抬起头,等着和他们攀谈。可是他们行色匆匆,各怀心事,并没有注意到路边站着一个寂寞的人。多么希望有人和我打个招呼,哪怕是用一种疑惑的眼光打量我一下,心里也是欢喜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会相识吗?更何况,他们正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变迁,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不管前景如何,都会沉甸甸的。于是我们就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
这种失落并没有影响我的情绪。我推开一家院门,想看到昔日熟悉的面孔。院子里两个年轻的女孩惊讶地站了起来,一时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我意识到自己有些贸然了。几十年过去了,她们怎么会知道上世纪70年代有一群似她们这般年纪的少男少女活跃在这片黄土地上呢?她们手里拿着课本,几年后或许上了大学,或许外出打工,反正是会离开这里的。她们把我当成了一个问路的人,礼貌地问我找谁。我笑了笑,歉意地退出了院子。我有点茫然无所适从,目光怅然地投向远处一个大土坑,里面的一汪清水早已不知流向何处,可我还记得它的好。在汗流浃背的季节,我们几个女孩子趁着月色跳入水中,洗去一身的疲惫,换来清清爽爽的心情。可眼前,只剩下一个没有来得及填平的大坑,展示着曾经存在的印记。
我在寻找什么呢?我似乎看见了那棵树,还有挂在树上的那口钟,恍惚间耳边又响起敲钟的声音,敲得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我们从睡梦中惊醒,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钟声更响的声音了。今天真安静,树没有了,钟也不存在了,而站在树下等候派活的人更不知去向了。我深深吸口气,想把这沉重的寂寞从心里撵走。其实不管是人还是物,只不过换了一种形式出现,继续延续他们的价值。我理解这种变化,心里并不惊奇。
一直向东来到当年“知青”宿舍的旧址。那一排房子早已被拆除,连宿舍对面的饲养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年这座房子在农民心里可是很有分量的。那时候农村还很落后,牲口就是重要的生产力,大家对牲口就像对孩子那样精心呵护。冬天我们在这里烤火取暖,总能得到饲养员大叔的关照。豆饼虽说是喂牲口的饲料,可也是正儿八经的大黑豆,放在嘴里嚼来嚼去,香味无穷。
远处传来鸡鸣狗吠的声音,唤起我旧时的情绪。春夏的鸡鸣狗吠,总是让村子里热闹欢腾。而冬天呢,它们的叫声总是给人一种沉闷的感觉。那时路边一户人家门口总卧着一条狗,我赶着羊群不得不绕道而行。现在我不用担心了,一切都换了模样。回头看看,只有村头那片小树林还是那样挺拔,好像永远不会变。我并不反感这种停滞,反而让我生出一种亲切的感觉。其实初下乡时,我们是无法亲近这片黄土地的,因为我们对这个村庄一无所知。身处陌生的环境,心心念念地想着回家。可是时光不会理解我们的心情,它只会跟着太阳早出晚归,四季轮回。就在这样的滚动中,终于把我们的热情和追求洒在了这片土地上。
到了收麦子的季节,我们也像农民那样磨利了镰刀,天不亮就去抢收。那些男人和女人弯着腰,挥舞着镰刀,只听“唰唰”的声响,一束束饱满的麦子便应声倒地。此刻的麦田里,不再是简单的劳动,它更成为人们心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在休息的片刻,人人都毫无顾忌地把自己劳累的腰放在麦田里,放松放松。我们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躺在地上,望着一如既往的天空,咀嚼着青春的寂寞,心里升起微微的惆怅。
那个全靠人力的年代,人人都有使不完的力气。那块地已锄过两遍,可队长说,在收割前还要锄一遍。他说,地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才肯用劲长。如今,在无穷无尽的田野里,那开着一台台机器的人会是谁呢?不一样的人,一样地向岁月挺进。无论时代怎么变迁,庄稼世世代代都要种下去。
那时候,我们不光有青春期最常见的眼泪、发呆、日记中的牢骚话,我们还会苦中作乐,让沉重的劳作变得轻盈。那一年,正是七月流火的天气,队里派我们去割草。天蒙蒙亮,我们就带着困意出了门。在路过一户人家时,眼尖的伙伴一眼看到墙外的树枝上坠着鲜红的大枣,上前抓住树枝,几颗大枣就被握在了手里。咬一口,甜得说不出话来,只会傻傻地笑着。要问有什么好笑,没有任何缘由,好像在青春的生命里就应该这么快活!
到了晚上,每当熄了灯,安安静静地躺着,总能听见靠近宿舍的公路上汽车奔驰的响声。那声音没有打扰到我们,相反让我们激动不已,仿佛在召唤我们踏上远方的征途......
几十年过去了,可以看见的是,这个村庄有了像模像样的变化。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却自得风水,人们盖起了小楼,用上了自来水,穿着和城里人一样的衣服。这些在年轻人眼里习以为常的事,正是上辈人奋斗追求想要的生活。
离开村庄时,我回首凝望,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它在岁月的打磨下,已很难找回过去的踪影,就像当年的青春与荒凉,越飘越远了。无论它存在还是搬迁,我都只能凭着记忆复原。车上了公路,看见那群吃饱了草往回赶的羊群。它们好像知道这辆车上坐着一个故人,所以任凭喇叭声声,它们反而更加不慌不忙。我伸出手和它们告别,风从手上吹过,有种东西永远留在了这里。
村庄愈来愈远了,它沉入了岁月,沉入了历史。广阔天地留下我们特殊的成长经历,我还会牵挂曾经的阳光雨露,曾经的风霜雨雪。那是我们的命运,那是我们的幸运,它的存在固执而顽强。它是我们人生的课堂,是我们终生难忘的人生课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