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咸菜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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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尘(新乡市)

  爷爷有两个咸菜罐,粗瓷的,两头白,中间黑,比篮球还要大些,椭圆形,每个罐脖上都有三个绳圈,穿上粗绳可以吊挂起来。罐口上扣两个小瓷碗,白底黑面,倒扣在缸口,正好把罐口封住。两个罐,一个罐内常年腌的是豆腐,—个罐里常年腌的是红绿辣椒。这两样,是爷爷一生的最爱。

  爷爷吃饭,从不挑剔,他一是嗜咸,二是嗜辣,一日三餐都离不开腌辣椒。不管是吃窝窝头、馒头、萝卜缨包子还是喝小米粥、玉米糊、疙瘩汤,乃至吃蒸红薯,爷爷都会就着辣椒。特别是中午吃奶奶做的手擀捞面条时,爷爷常常是一口面条一口辣椒,一碗面下去,小半碗辣椒也就下去了。三伏天,爷爷中午吃捞面条时,常常坐在老屋前大榆树下横放着的大桐木树干上,光着脊梁,肩上搭条毛巾,面前的小方凳上放一碗红绿相间的腌辣椒,树荫下,爷爷一口面条,一口辣椒,常常吃得汗流浃背,头上、脖子、前胸、后背的汗像小河流淌一样,蜿蜒着从爷爷古铜色的上半身淌下。爷爷边吃边淌,边淌边擦,有的汗珠竟直接从他的额头滴入碗里。爷爷常说,这样的天气,就着辣椒吃面条最过瘾、最痛快、最得劲儿。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一天中午,奶奶又做了手擀面,我端着碗坐在爷爷旁边,看他吃面就着辣椒吃得恁得劲儿,就扭头看着爷爷。爷爷猜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尝尝,就着吃面,可得劲儿。”我端着碗凑过去,在爷爷的辣椒碗里夹了一筷子放进嘴巴里,刚嚼了两三下,一股又咸又辣的感觉直击味蕾,舌头和口腔立马有一种着火的感觉,辛辣透过口腔直撞脑门,又进入鼻腔,登时辣得我涕泪交加,我一口把辣椒吐到地上,吸溜着舌头赶紧把碗放到小木凳上,原地转圈跳脚蹦着,嘴里不停地叫着:“辣死了,辣死了!”爷爷哈哈大笑着说:“你吃得太猛了,快去拿凉水漱漱口。”我飞也似地冲向水缸,舀起大半瓢水连连漱口,又喝了两三口水,这才止住了口中辣味,回到爷爷身边,嘴里兀自说:“太辣了,太辣了。”爷爷说:“孩儿啊,我像你这样大时,头一回吃辣椒,也是辣得满地直蹦,可是吃着吃着,就不觉辣了,反倒是越吃越香。不信,你每次咬一点试试。”我将信将疑地夹了一小条凑到嘴边,咧着嘴唇轻轻地咬了一小点,刚觉得辣,马上扒拉一口面条,这样去吃,马上感觉面条好吃了不少。我对爷爷说:“就是,就是!”爷爷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从那之后,每次吃捞面条,我就端着碗去找爷爷,从他的辣椒碗里夹两筷子放在碗边,小口辣椒大口面,也是吃得汗下如雨,那种酣畅淋漓的通透让我也逐渐喜欢上了辣椒。直到现在,但凡在家吃面,必先腌一小碗辣椒,且是红绿相间的那种。

  土地包产到户前,爷爷一直在生产队的菜园里干活。每天吃过早饭,爷爷就拎上一个暖水瓶去菜园里,一直忙活到中午头,我放学回家,奶奶也就基本上做好了饭。奶奶边切面条边对我喊:“三啊,去菜园里喊你爷下晌吃饭了,我这儿马上下面了。”我放下书包,小鸟一样飞向菜园,离着老远就喊:“爷爷,面条快下锅了,下晌吃饭了。”

  有一次去菜园喊爷爷吃饭,看着架子上滴溜着的翠绿翠绿的小黄瓜、已经红透的西红柿、肥嘟嘟的紫茄子,我就小声对爷爷说:“爷爷,这会儿没人,给我拧个尝尝呗。”爷爷脸一沉:“这是队里的,没有人也不中,你过来。”爷爷把我领到河边,原来这里有一大片荒地,都是砖头瓦块和杂草,爷爷利用空闲时间,用了半个月把杂草清掉,把破砖烂瓦一块块捡出堆在地边,开出一亩地大小的一片荒地,也都种上了蔬菜,只是没有队里的样多,但黄瓜、西红柿、茄子都有,也有韮菜、大葱,但一半都是辣椒。爷爷说: “这是我开荒种的,这里的可以吃。”说完,就走进地里,黄瓜、西红柿、茄子各摘了一个,放进浇地的垄沟里洗净递给我。“吃吧,队里的不能动,要不队长和大家就不信任我了。”我看着爷爷,点头如小鸡啄米。

  夏秋两季,生产队每周分一次菜,一般是周六下午五点,爷爷这天中午一般只午睡到下午两点,就起床进园子摘菜,分类堆放,然后按每人二斤的标准按户分堆,每堆上放有户主名字的小纸板。排队签字,之后装车拉走,旁边放着一个地磅,谁家有疑问均可现场复称。每签一户,爷爷总要说:“旁边有磅,再过过,再过过。”可从来没有人去再过,爷爷的为人处事,大家都信得过。我这时才懂得了爷爷为啥不让我吃队里的果蔬。

  一天中午放学,我去喊爷爷回家吃饭,看到他光着膀子,在大日头底下挥汗如雨地在河边用泥巴砌墙,我问爷爷:“爷,大热天的,你这是弄啥嘞?”“大家伙在地里干活,有时想上茅房没地方,我弄个临时的,既方便了社员,又给菜园子攒了肥,一举两得。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菜地不能上化肥,上化肥种出的菜,味儿不正。”

  爷爷屋里的墙上钉了一排大铁钉,上面挂了一大溜葫芦,每个葫芦里都装着一种菜籽,这些菜籽都是爷爷秋天精心挑选后晒干储存的。爷爷说,这样来年就不用再让队里花钱买菜籽了。爷爷用的洗脸盆是生铁铸造的,用了几十年了,一次不小心从凳子上摔到地上,盆底裂开了一道纹,洗脸时总漏水,父亲说:“扔了吧,我去买个搪瓷的吧。”爷爷不同意,说“买个新的得七八块钱,箍箍就行了”。后来,街上来了锔锅的,爷爷花了两块钱,锔了5个铁钉,一直用着。爷爷和奶奶一共生育了5个孩子,4男1女。父亲是老大,在乡办的综合厂工作,四叔和姑姑也在综合厂上班,三叔在武汉军区司令部小车队当兵,复员后也安排到了综合厂。二叔在邮政局工作,是家里唯一的国家正式职工。爷爷空闲时,经常给我讲他年轻的时候和我父亲及叔叔、姑姑小时候的事儿,讲着讲着爷爷就会对我说:“现在的日子是真好啊,每天能吃白面馍,每天能吃捞面条,吃的时候还能就着小葱拌豆腐,就着腌辣椒,这就是天底下的幸福生活啊。”

  让爷爷幸福感倍增的,还有那两个咸菜罐,那是爷爷幸福生活的点睛之笔。我常常在想,要是爷爷能活到现在,过上现在的生活,那爷爷不知道该会幸福成啥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