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条跑道

吴芜（原阳县）

　　温哥华国际机场坐落在一条叫弗雷泽河的入海口，河对岸有片神秘湿地，水系环绕，林茂草丰，动物快乐栖居，各种鸟翻飞鸣唱，却极少有人光顾。疫情原因，那年我在附近的女儿家原本小住，结果延宕了几个月，没多少事做，隔三差五喜欢到湿地周边转悠。

　　加拿大地广人稀，最不缺蛮荒野趣，即使人口集中的市区，参天古木、连片草场也随处可见。著名的UBC大学，松鼠不怕人，野鹿不让道，松柏成了全景；列治文贝壳路西段，荒林野水进去易出来难；一天早晨我出门散步，踏上西岸步道遇一郊狼，相距十几米，狼看我，我看狼，几分钟的对峙，头发梢都立起来，多亏一辆轿车走近，给了它不是外人的假象，才悻悻调头。有时你会产生错觉，加拿大人活在草木里，活在森林里，很原始。可能，他们也珍惜这种感受，农场林地常见这样的提示：“敏感的动物栖息地”“请给你的狗捆上皮带”“尊重野生动物，不要靠近，请留在小路上，使用长焦镜头或双筒望远镜”，还有区域规定直升机飞行不得低于1000英尺。

　　湿地奇特之处在于树特别杂乱，草特别杂乱，杂乱的草木间，又有很多人为痕迹，隐藏于草丛的木制观景台，沟渠滤水网栏，碎木屑铺陈的蜿蜒小路；最醒目的是人工鸟窝，远远近近，有大有小，最大的约一米见方，独栋别墅，立在五米多高的柱子上，旁边画有蝙蝠图案。

　　一路走过去，我时常流连忘返，看树，看花，看草，看天，看水中变幻的云。

　　杨树，色泽青绿，叶密实而厚重，枝干挺拔随意潇潇洒洒，很有男人味儿，好像多高的天都可以顶上去。百度查询后才知道杨树分五大派系、60多个品种，这里的杨树应该是北美黑杨。有杨便有柳，杨柳不分家，相比杨树的高大挺拔，柳树更像女人，眉目清秀，袅袅婷婷。杨柳随四季变换，青绿，浓绿，鹅黄。目睹杨柳易想家，想家乡的人和事。

　　心里装了杨柳，再看松杉类常青树总有距离感。七叶树、红花槭和玉兰在我看来就是异科同类，特别是前二者，太过高大又太过花哨，从春到夏，雪白，水粉，大红，深紫，一坨坨一朵朵开得那么放纵，风儿刮过，到处像打碎了香水瓶。

　　枫树以女主人自居，飘在旗上，坐在车上，甜在餐盘里，庭院、街区，草场、林地，到处可见火红的浪漫，随意来个自拍，没有红枫多情的合影都是意外。

　　湿地多林，林中有草。草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微、最坚韧的生命群体，草根，人们这样形容社会的底层。芦苇，巴根草，茅草，莎草，它们不讲究地形土质、气温条件，甚至在别人视为恶劣的地方生发、疯长、繁衍，一任风刀霜剑，火燎石砸，镰割铲除。这里的节节草长得像马尾松，截腰深，主干黑紫，旁枝苍翠，拔除短粗的鞘筒放得下一根手指。节节草又名黄金草，据说是淘金者打开金矿的钥匙，端底不知真假。

　　除常见的草以外，还有许多扯拉童年记忆的青茎嫩叶由不得你慢下脚步。猫眼草，古人真会取名，五片叶聚拢成花，花间又生五朵，每一朵都圆圆亮亮，走到哪里都躲不过它们瞳仁里的好奇。野菠菜，蒲公英，野苋菜，成片群居或三两相携，它们当自己是草，其实我知道，它们是菜。

　　这里的小草我喜欢三种：一是夏枯草，不等开春就拱出地面，张张小嘴涂了红唇，很远就能呼吸到微苦的清香，像进了中医馆，尔后紫红的花穗一一抽出，有风也摇，无风也动，真到万物峥嵘时，它倒提前退了场。二是铃兰，叶子像中国画，碧蓝的小铃铛又像谁用巧手挂上去的，担心一脚不慎踢乱了遍地响铃。第三种花很少有人注意到，太小了，很多地方只有蹲下才寻得见，绒绒浅草间，一朵、十朵、百千朵，叶如镍币，花似珠露，晶亮的洁白，丁点的浅红，名字叫大丁草。

　　草与树之间是疯狂的灌木，簇簇丛丛勉力填补生命的空白。马醉木的叶子由红变黄，由黄变红，马敢吃吗？紫花细碎的迷迭香，让风都别想轻易踮了脚尖过去；花叶莫辨的平枝荀子，刚才还像穿着花点点T恤的小女孩，转眼已是红豆串枝，惹得黄喉鹃围着打转；真正颜压群芳的当属北美杜鹃花，紫红，雪白，金黄，硕大的花朵，高高举过头顶。

　　爬藤来了，黑莓，爬山虎，牵牛花，无所顾忌，不讲章法；特别是黑莓，果实酸甜多汁，但一身铁刺令人望而生畏，攻城略地无止境，若无人工干预，真替别的草木捏一把汗。

　　树，草，花，太多了，也太乱了，暮色晨昏里当你无所适从的时候，突然发现白桦树正用银亮的金属线条将草木界出层次和秩序。

　　湿地中间其实很难进去，因为草木，因为水，即有插脚的缝隙也竖着“请勿打扰”的牌子，牌子上毕加索的和平鸽会让你安静下来，看苍鹭独立河边发呆，苍鹰天空盘旋，大雁草地上吃草，成群绿头鸭嬉戏水中，蜂鸟悬停花枝，红嘴椋鸟欢叫着穿过来飞过去；一只野兔抓住你的裤腿立起来讨食，像说：“有好吃的吗哥们儿？”

　　有一天走得远，我在荒芜的另一角看到个较大的提示牌，才算弄清湿地真相。温哥华机场原有两个跑道，再建第三条跑道时占用了350公顷荒地，担心野生动物无家可归，联邦政府专门辟建了这个湿地公园。牌子绿底，对角饰有白头雕、猫头鹰及其他小鸟图片。阅读，比照，我迟迟没有从文字中走出，感念草木灵性，世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