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丙吉:痴读甲骨著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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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辉(新乡市)

  从古至今,干一番事业,必有痴,而后有成。双手捧起韩丙吉编著的《甲骨文释读大全》,藏蓝色的封面有深海气质,六公分高的书已接近一块古城砖的厚度。闭目在时光隧道穿行,依稀可见寒星孤月下,岁月薄霜点点覆盖这位深耕者的两鬓,却难以冰封他对中国文字论证考释的激情。这种情境让我搜肠刮肚,想了半天,觉得“皓首穷经”“焚膏继晷”这八个字用在韩丙吉身上,丝毫没有对文字过度“装修”和虚夸的成分。

  春节期间到韩丙吉先生家里采访时,刚刚由中国文化出版社出版发行的这部新书,用牛皮纸包装,城墙般齐整地码放在他家的客厅和过道一隅。二十五载春秋,他将大把大把的时光倾注在痴读甲骨里面,五十万字,难道不是五十万个排兵列阵?曾经军中披甲的他,莫非把古老的甲骨文视如有呼吸的商朝军团,经他的一一摩挲而复活?

  韩丙吉的家乡在河北宁晋县,古称杨地,有三千多年的文化历史。就像某些将军,因为立功,胸脯前挂满了明晃晃金灿灿的奖章,因为出了一些名人和达官显贵,宁晋的“胸脯”也曾经立起很多牌坊,打小他就听过“赵县看城墙、宁晋看牌坊”的老话,可惜邢台地震把这些牌坊震得歪的歪、倒的倒,如今只剩下历史的荣耀。作为“老三届”的高中生,韩丙吉先是当村民办教师,1969年当兵,肚子里的“墨水”走起来一晃一晃,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和文字打起交道来,砚边泼墨,初学隶书,后习篆书、金文、甲骨文,在书法界很快就有了名气,转业后先后来到新乡市新闻单位和文化部门任职,看到韩丙吉热衷甲骨文书法,新认识的朋友王振中借给他两部甲骨文字典。“学不至于乐,不可谓之学”。适逢新乡市成立牧野文化研究会,韩丙吉对甲骨文产生的兴趣愈发浓厚,渐至痴迷之境。

  殷商古都安阳是“甲骨文的故乡”,与牧野大战的新乡距离百余公里。自从研究释读甲骨文后,韩丙吉先后几次去了安阳,他的“双城记”,留下在殷墟博物馆和中国文字博物馆深深思索的痕迹。透过近视镜片,他学者风范的眼神常常释放一种探索未知的精神光焰,仿佛心中有炉窑,可以让民族的古老文字通过思想涅槃,产生瓷器般的窑变。

  从光绪二十五年(1899)秋,时任国子监祭酒王懿荣患疟疾,亲验家人在宣武门外菜市口一家老字号中药店买来的“龙骨”,意外发现上面带有文字,逐渐揭开中国商代古文字研究的序幕,到1928年开始的殷墟发掘,再到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前最后一次发掘,殷墟十五次的考古成绩举世震惊,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自从当年的考古人员为防不测,与殷墟遗址悲壮诀别的场景,版画一样一刀刀刻在韩丙吉的内心深处后,从此挥之不去,化为一种文化力量,似乎总有无形之鞭,驱使他在这个冷门“绝学”上成痴成魔,不断探索。

  甲骨文字考释,通常包括“字形考订”和“辞例解释”两部分。甲骨文中的“日”“月”“水”等字,具有象形特性,稍微熟悉《说文》的人,只要通过把它们跟小篆进行比较,完全能够正确释读出来。1903年,写下《老残游记》的刘鹗,在自行刊布的《铁云藏龟·自序》中轻轻松松认出40余字,其中30多字是正确的。1904年,孙诒让得到《铁云藏龟》后,“穷两月力校读之”,写成《契文举例》一书,又正确释出甲骨文字185个。其后,经过罗振玉、王国维、郭沫若、于省吾、唐兰、李学勤、裘锡圭等几代学人的共同努力,已经释读出甲骨文字1500个左右,余下的3000多个甲骨文字是没有考释出来的未释字。这些未释字,不少是人名(族名)、地名用字,都是前人留下来的“硬骨头”,释读难度非常大。

  由韩丙吉编著的《甲骨文释读大全》,是在诸多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用二十余载潜心考释,使可读可识的字数新增300多个。考释未识的甲骨文字,异常艰难,需要做大量前期准备工作。对于专门的甲骨文研究者而言,不但要对全部甲骨卜辞材料十分熟悉,做到烂熟于心,更要掌握历史学、地理学、考古学等相关领域的知识,才能得到比较可靠的释读成果。在释读中,韩丙吉常常把需要破译的甲骨文字用毛笔写出来,置于桌案,悬挂墙上,随时随地都能醒目可见。二十多年来,他把身边一部部甲骨文字典翻了一遍又一遍,有时费尽周折找到一个字,顿生大海捞针之感慨,为此他开始不断积累资料,二十多年整理出来或厚或薄有十几本。比如,起初他看到一个人字里面包“草”的甲骨文时,释读很长时间也无法准确破读。有一天他无意间翻看《康熙字典》在查其他字时,看到对“胃”的注解:“五谷之腑也”,顿时开悟,在农耕时代的认知里,五谷杂粮其实都是草,人和动物的胃里包着草,不正是“胃”字的准确释读吗?这种论证所具有的说服力,考释严谨,了无滞碍,就这样让“死”去的甲骨文涅槃重生,在民族文化传承发扬的土地上,权当播撒下了一粒粒发芽的文字。

  聚沙成塔显巍巍。韩丙吉释读甲骨文集腋成裘,被远近书法篆刻者所注目,纷纷建言将其释读成果汇集成册。因为甲骨文没有印刷体,如果出书有很多难度。为此韩丙吉将五十万字的成稿重新用书法体抄誊,仅此一项就耗用一年多的时光。该书收录可释读的甲骨文两千二百四十多字,其中包括尚有争议和“疑似”的字。唤醒沉睡的甲骨文字,需要韩丙吉先生这样的痴情者。

  两年前,我在夜色里独自爬上嵩山西麓五乳峰的中峰上部,终于看到相传达摩面壁九年的天然石洞。我敬畏思想和文字,对面壁二十多年释读甲骨文的今人,我更该敬畏和仰视。

  因为曾经同在新闻单位,掐指算来,我认识韩丙吉先生已有二十九年。其时先生风度翩翩,有玉树临风的文人气质。如今再见,感慨岁月如刀,已雕琢风华,若暮色山岭,所幸风骨仍在。这时,他起身走进书房,很快两手提起两个深灰色的密码箱,将其打开,赫然露出《甲骨文释读大全》用书法体抄誊的手稿。

  曾经是一位多才多艺,喜书法、拉二胡,生活多彩的人,在这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几乎不看电视、不游山玩水,更远离人间各种诱惑,苦行僧似的用一种信仰释读甲骨文,常常痴魔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一起身,就是万家灯火早已熄灭的丙夜;躺下来,就是五更鸡鸣人渐起的黎明。

  若按他的智商泛舟商海,这两个密码箱里恐怕早就装满花花绿绿的钞票。但他却心甘情愿成为一位匠人,两眼如炬,燃亮三更,四季不闻,不慕五彩缤纷的世界,六根清净,专注文化事业,终在七十五岁圆梦,用这部沉甸甸的收获,给中华文明奉献更具珍贵的精神财富!

  在此,谨向痴读甲骨著春秋的韩丙吉先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