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唐志斋杂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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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辉(新乡市)

  癸卯仲夏,随河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到新安县千唐志斋调研采风。

  11年前,曾随河南杂文作家同瞻瑰宝,因其厚重,笔力难逮,空手而归。故地重游,遂挽袖卷衣,沉浸历史岁月长河,捕捞片段思索,权作杂俎。

  1000多年前,农耕文明虽然步入精耕细作,千,搁在唐朝的衡器上,不知得放上几多秤砣,才能镇守岁月。

  千里迢迢客梦长。归家的鞋踩进泥泞,得有多少人生踏破?月黑风高赶路,得冒多少千难万险?在交通靠走、壮胆靠吼的古代,千里之行,也不知该碰上多少妖怪和幺蛾子?始于足下,弄不好也“死”于足下。

  闲话打住,单说地处洛阳西45公里古镇铁门的千唐志斋。

  用通俗的话讲,千唐志斋,就是千余方唐代墓志石。其实,这里珍藏着自西晋、北魏以来历代的墓志石刻,尤以唐志为丰。

  九朝古都,人文荟萃。城北邙山,绵延逶逶。

  “生在苏杭,葬于北邙”。历代达官贵人,皆把此地视为风水宝地。既然是帝王将相、名门望族的墓地,无疑会有“千岁”在此。

  古代封建社会,千岁是对王爷的一种爵位称呼,跟皇帝不是一家族的人,一般不可以封王。明朝末期太监魏忠贤独揽大权,专断国政,千夫诺诺时,就不知自己也是肉眼凡胎了,自称“九千岁”。谁知作恶到头,59岁就自绝于朝廷,千夫所指。

  千金买墓。没有钱,难找推磨的鬼;钱太多,净招盗墓的贼。墓葬开掘遭千劫,金银财宝成一空。这位有历史文化情怀的亥革命元老张钫,寸心千古,在家乡干了一件千载流芳的善事:让流落荒野、散失民间的千方志石拥有了“千岁”,成为独特的文化遗产。

  张钫活得通透。1923年,他为父亲张子温刻下一方墓志,把它镶嵌在了西墙。

  墓志在人间,就有灵气。我相信,它有呼吸,有生命,肯定比鹤寿千年还长久!

  读古老的历史,如喝中药,味苦。读唐,也很少含糖。

  鲁迅先生偶读《资治通鉴》中记载的吃人史实,遂写出《狂人日记》。他说过:“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唐末衍生扭曲的酷吏,“盖仁义既废,然后齐之以威刑。威刑既衰,而酷吏为用......”

  读千唐志斋,分明能读出一个朝代衰败灭亡的原因。

  公元690年,武则天在洛阳登基称帝,改唐为周。来俊臣等酷吏,镇压异己,枉杀无辜,民怨沸腾。读长安三年(公元703年)程思义墓志,记载着这个时期骇人听闻的事件:“王侯将相,连头下狱,伤痍诛斩,不可胜数......”

  程思义是大理寺官员,类似高级法官。他秉公执法,“志重平反”,得罪了来俊臣,被其陷害,死于非命。

  一位女讲解员还为我们重点讲解了《大燕圣武观故女道士马凌虚墓志铭》。墓志中对她的容貌这样描述:“鲜肤秀质,有独立之姿。环意蕙心,体至柔之性。光彩可鉴,芬芳若兰......”但从全文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中可以读出,这位才色绝佳之奇女子,被安禄山的心腹幕僚独孤问俗强娶回家,不上十天就不疾而殁。

  安史之乱,覆巢崩塌,该有多少春之繁花过早凋谢?人间大悲,莫过于此。

  中国历史,汉唐最为强盛。然而《红楼梦》第三十八回贾蓉调戏丫鬟时这样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叫我说出来......”

  人贵在有志。壮士须有心,有心则有志。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战国《易水歌》是荆轲悲壮刺秦前的豪情之志。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唐代诗人杜甫借《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抒发的是忧国忧民之志。

  这等志士生死坦然,日月可鉴,作墓志铭者自然不会踌躇。古往今来,给荆轲写的墓志铭就有多种版本。“易水不忘壮士悲,秦宫喋血英雄憾”,读之如利剑出鞘,快意恩仇,昭然在目。

  当代诗人北岛《回答》中写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意思是说,卑鄙的亡灵,或因有一张为尊者讳的遮羞布,暂且被遮盖,但世道人心,绝不可欺。

  清朝魏象枢,为官清廉,敢说真话,被史家誉为“清初直臣之冠”,因而找他写墓志铭的人络绎不绝。魏象枢甚感苦恼道:“为人作墓志铭,不填事迹,则求者不甘;多填事迹,则见者不信。其至无可称述,不得已转抄汇语及众家刻本以应之......”

  早在北宋时期,政治家、文学家王安石就不吃这一套。福建永安县太君蒋氏仙逝,享年七十。太君年二十一归于钱氏,人丁兴旺,有五大公子。其中钱公辅想到了朝中同僚王安石,遂提出请王安石写墓志铭。写这类墓志铭对王安石自然是小菜一碟,如同大厨,刀工熟稔,把太君的籍贯、生平当成茄子切成丝线,简单爆炒,就新鲜出炉了。

  但钱公辅看后总想“添油加醋”,想把钱家所有子孙的名字都写进去。有风骨的王安石甚感不爽:“家庙以今法准之,恐足下未得立也。”“贤不肖未可知。”意思是说,你们的官职不符立庙之规,孙子都未成年,恐怕不知以后如何发展。

  可见,在学养深厚的王安石眼中,炫耀子孙、官职之类俗套很为人不耻。行人间大道、拥人间正气者,方荣耀留史。作墓志铭同样要有史家笔法,秉笔直书,不能虚美,更不隐恶。

  解读文人之斋,不仅要有文人风骨,还要有民之情怀。

  在千唐志斋第十五室,嵌着郑板桥所作风、雨、阴、晴竹姿四幅屏扇,幽篁疏影,形神皆妙,让我顿然想到“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的诗句。

  郑板桥的墨竹也是活着的,不利用自己的诗画作秀而做人者,其作品都有生命的张力。

  在郑板桥创作的诸多墨竹图中,《衙斋听竹》是他灾年为官、心系民瘼情怀而作的,因其“一枝一叶总关情”,这幅佳品才最具灵魂的震撼力。

  创作此画时,山东涝疫,潍县尤烈,饿殍遍野。郑板桥到任后即“大兴修筑,招远近饥民赴工就食”(见《清史·郑燮传》)。有人劝他上报朝廷,照章行事。郑板桥说:“此何时?俟辗转申报,民无孑遗矣,有谴,我任之。”什么明哲保身,什么官场潜规则,看来郑板桥从不走这种“桥”。

  名家大都把书房称作书斋,北宋科学家、政治家沈括的书斋名“梦溪园”就很脱俗,晚年在这里撰写了《梦溪笔谈》;南宋诗人陆游自感书多且乱,故将书斋以“书巢”命名之,并写了一篇《书巢记》的记文......这些本色之斋,脱俗清雅,自成风景。

  张钫在故居筑建的石室书房,名曰“听香读画之室”。1923年,康有为受邀到这里小住,并为花园题名“蛰庐”,寓意虽然暂时蛰伏于乡野,终有一日会东山再起,成就一番事业。我两次驻足在此,读左右之联总觉晦涩难懂,倒是对石室上书“谁非过客,花是主人”这八个字深有感悟。

  曹雪芹在《葬花吟》中感伤:“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金庸在《洞仙歌·输赢成败》中感慨:“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梦里真真语真幻。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

  这又何尝不是“谁非过客,花是主人”的延伸读本?

  彻悟人生、洞达生死,方能解读“谁非过客,花是主人”的深层内涵。1942年,中原大地饿殍横野,粮价飞涨。电影《一九四二》中,蒋介石以看望张钫之母为名登门拜访,实为向张钫借粮借款,张钫当即表示,愿出一半家产赈灾。河南沦陷后,许多灾民逃荒来到了西安。张钫以河南同乡会会长的身份开办粥场,救济安置了大批灾民,并供其子女上学读书,被河南难民誉为“老乡长”。由此可见,张钫是把郑板桥所作风、雨、阴、晴竹姿四幅屏扇嵌在了内心深处。

  张钫临终前嘱托家人将“千唐志斋”献给国家。他“献斋”,献出历史瑰宝,让一部石刻的唐书供人们来读,这的确是一座历史瑰宝级的豪“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