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
小时候,家里很穷,虽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也仅仅是靠红薯、土豆、窝窝头勉勉强强填饱肚子。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除了爷爷、母亲、姑姑、四叔在生产队上工挣工分分粮食、分蔬菜外,全家也就是靠父亲在乡办综合厂上班每月挣的20块钱支撑着家里的日常用度,日子过得相当紧巴。
小学5年级以前,我和二哥基本上没有穿过什么新衣服,只有大哥、四弟每年春节前,母亲才会扯上几尺绿涤卡布,给他俩一人做一两件衣服。大哥那时正读初中,四弟还没到上学年龄。大哥的衣服穿一年,第二年就小了,二哥就接着穿,二哥穿一年又小了,我就接着穿。我穿一年又小了,衣服也差不多变得千疮百孔了,母亲就把衣服拆了,用浆糊糊鞋底了。所以四弟基本上每年春节前也能有一身新衣服穿。
奶奶从45岁起就不再下地干农活了,除了带孙子孙女,就是在家张罗一家人的一日三餐,整天就像织布梭子一样屋里屋外穿梭不停,常常忙得脚不点地。那时生产队的地里小麦产量很低,一亩地平均也就是五六百斤,队里分粮食总是粗粮多细粮少,所以家家户户都把白面看得很金贵。奶奶也不例外,除了每天中午吃面条外,一周只蒸一次白面馍,其余的都是窝窝头。且每次只蒸20来个,蒸好晾凉后就装在竹篮子里,上面盖个白布挂在堂屋的房梁上。这些馒头是专门给父亲准备的,别人不能吃。每次出锅的时候,看着热腾腾、白生生、散发着诱人麦香的白面馒头,我趴在灶沿儿上,常常馋得口水直流。奶奶总是挑个最小的给我,并反复嘱咐我说:“全家一大家子人,每月就靠你爸那20块的进项撑家,得让你爸吃好点,剩下的你可别偷吃。”
一家人起早贪黑,省吃俭用,可日子总是过得紧紧巴巴。一次吃晚饭时,奶奶和母亲商量:“一家人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一个个累得七荤八素的,可到头了还是存不住仨核桃俩枣的,这种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得想个法子,挣点外快补贴补贴家用。”母亲说:“是呀,眼下虽说能填饱肚子,可手头太紧了,每年过年想给孩子做身衣服都得从牙缝里挤钱儿,是得想个法子。”娘儿俩商量来商量去,这也不行,那也不成,奶奶最后一拍大腿:“生豆芽卖豆芽,咋样?”“成,我看这个行!”母亲也突然兴奋起来,娘儿俩达成了共识。
说干就干,第二天晚饭后,奶奶和母亲就准备好了缸、布、板、石。原来,豆芽长到一定程度就得在上面压上木板,木板上再压上石头,这样长出来的豆芽才粗壮齐整。母亲和奶奶把黄豆、绿豆倒在簸箕里,把烂的、秕的都一颗一颗挑出来,然后把挑好的黄豆、绿豆分别放进大盆浸泡一夜,之后把吸饱了水的豆子捞出,倒入下面带有小滤水孔的大瓷缸。瓷缸用长凳子架起,豆子上面铺两层湿布,缸口盖上木板,每隔一个小时淋一次清水。两天后,豆子发芽,3天后压上木板,木板上压上石头。六七天后,木板被豆芽顶着,与缸口基本平齐时,豆芽也就长成了。
卖豆芽的任务,奶奶就交给了爷爷。村子里每隔两天就有一次小集市,一般7点钟左右开始,上午11点多点儿就结束了。赶集的不是我们村的就是周边几个村子的,很多人大伙都认识,有不少人还是亲戚。集市时间虽然不长,但人却不少,每次都有两三千人的样子。街道两边卖啥的都有,锅碗瓢盆、衣服鞋帽、蔬菜水果、糖糕油条胡辣汤、饺子馄饨豆腐脑......闲逛的人很少,买的都是真买,卖的也都是真卖,简单地讨价还价之后,很快就成交了。我当时五六岁的年纪,还没有上学,爷爷每次去赶集卖豆芽,我总要跟着,因为爷爷疼孙子,每次去,爷爷都会给我买个炸糖糕吃。金黄的糖糕,外焦里嫩,里面裹着白糖,轻轻地咬上一小口,满嘴的软糯香甜,对于那时的我而言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那时的农民,大都没多少营生可做,去赶集卖豆芽的也有三五个,一般都在集市的北头,再往里是一溜儿的小吃摊。爷爷的腿脚不好,每次去得都比较晚,别人7点前就到了,我和爷爷却基本上是8点半左右才到。常常是爷爷拉个架子车,车上两个大编织袋子,一袋黄豆芽,金黄的脑袋,白生生的芽身,一袋绿豆芽,翠灵灵的芽头,白嫩细长的芽身,一大块塑料布,一兜小塑料袋,一个小马扎,一杆带吊盘的小木秤。到了地方,爷爷先把塑料布铺在地上,再把豆芽从架子车上搬下来放到塑料布上,旁边放好小秤和小塑料袋,最后把小马扎取下,放在塑料布后边。爷爷让我坐在小马扎上,说:“坐着别动,爷爷给你买炸糖糕。”这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也是我每次都来的原因。糖糕买来后,我就坐在架子车上慢慢品尝,爷爷则坐在小马扎上慢悠悠地抽着烟袋锅等买主。几个卖豆芽的一溜儿排开,价格一样,不论黄豆芽还是绿豆芽,都5毛1斤。奶奶生豆芽的豆子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所以豆芽的品相明显要好看些,来买的人也多。爷爷去得最晚,却总是最早卖完。后来我发现,爷爷卖豆芽有个小动作,他有,别的摊主没有,那就是每次给顾客称好豆芽装袋子时,爷爷总要再抓一小把豆芽塞进顾客的袋子。我对此不大理解,就小声问爷爷:“爷,你称得都那么高了,最后咋还多给人家一把啊?”爷爷悠悠地吐了一口烟:“孩儿啊,豆芽不值钱,靠这个发不了财,也就是挣个买盐钱,都是街坊邻居,谁家也不比谁家强多少,日子都不富裕,不指望这个挣钱,图个让你奶高兴。唉!啥时候大家伙儿的日子能都好起来呀!”我似懂非懂,只见一团烟雾从爷爷嘴里喷出,衬托得才50来岁却已满脸沟壑的爷爷愈加苍老了许多。
如今,40多年过去,中国的大江南北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想,假如爷爷奶奶还在,看见了今天的中国,特别是今天中国的农村和农民的生活,两位老人该多么欣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