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
    

柴油机开启的乡村时代

□任 蒙 (湖北武汉市)

我的家乡坐落在鄂北地区,有两条铁路线经过我们的县境,也有公路穿过我们的村子。我们那片村庄距离县城七八公里,不算很偏僻,但一直封闭在农耕社会的生活状态中,延续着男耕女织、牛犁人耙的岁月,从生产耕作到吃喝穿戴,基本上都是靠人力自我解决,沙石铺垫的土路上零零星星过往的卡车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

我们的村庄和中国最广大的乡村一样,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才开始接触现代文明,我们这一代人亲身经历过那个历史起点。

在我的记忆中,最早是村里买了一台柴油机和一台轧谷机,就是用来“打米”的,把稻谷加工成白米。生产大队挑选了一个年轻人负责操作机器,那是一种光荣,他刚刚参加培训回来,还曾经当着我们一群围观孩子的面,进行过操作表演。只见他拿起曲柺的铁摇把,躬腰叉腿,另一只手抚着油乎乎的柴油机,然后插进它的插口一阵猛搅,发动机就轰轰地转动起来了。接着,他又向我们表演了挂传动带的动作,还是用那只铁摇把,将又宽又厚的帆布带“撬”上柴油机与轧谷机的外轮。后来我琢磨,那条被连接成圈形的帆布带必须把握好长度,哪怕短那么一点儿,就没法套上去,如果长一点儿又会滑落。上传动带的动作有些惊险,看他眼明手快,否则就可能给自己造成伤害。

几分钟之后,他关掉动力,又把打米机的膛部打开向我们展示,里面只是一根带螺旋状的钢棒,被稻谷磨得白晃晃的。我知道他是在向我们显摆,但确实让我们开了眼。

这个“洋机器”可是管用,可以解放很多劳动力,家家户户端着稻谷来排队加工,开始规定每家只能加工一簸箕。但发动机的传动带一再脱落,怎么也撬不上去,急得他满头大汗。有人耐不住性子,开始骂骂咧咧,说这机器没个球用。队长被他们嚷毛了,过来吼道:你们喳个球哩,不想打,就把你们的稻谷端回去!

因为我“观摩”过那台机器,又在现场见证过那天的排队吵嚷,所以印象特别深。

那是一个开端,是我们那里的乡村从农耕文明走向现代生活的一个历史起点。

有了那台柴油机之后,记不清什么时候村上又添置了磨面的机器,家家户户的石磨渐渐被拆除,只有池塘边那个巨大的石碾子和它的碾盘还立在那里,上面积满了灰尘和绿苔,成了村里人休憩和孩子玩耍的场所。

还有弹棉花的机器,就是把挤出了棉籽的皮棉撕扯成泡松的棉花絮,以便妇女用来纺织纱线。因为那种弹花机使用频率不高,所以很多村子没有购置。记得有一年父亲让我拎了几斤皮棉到邻村去加工,那座黑乎乎的土房里空荡荡的,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花絮。我在那里排队等了许久,还是他们一个管理者主动说“这个伢儿只有几斤花,等半天了”,就给我安排加工了。但是,机器是怎样使棉花变得那么蓬松的,我着实记不起来。在此之前,原始朵状棉花中的棉籽也是用机器把它挤压出来的,那种机器工作的情景,我也没有印象。那时候,国家不收带籽的棉花,我们那里是由生产队统一加工成皮棉上缴,剩余部分再分给各家各户。

柴油机除了代替人工打谷磨面弹棉花,还被用来抗旱抽水,但这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几次。因为它太笨重,还有那些粗大的铁管,都必须抬到水源地安装,来回拆卸转移费力又费时。所以,村里人只是在大旱之年将它搬来提取门前的河水,一般情况下,都是用龙骨水车提水浇灌。大型水车不是手摇的,属于传统农具中的“重型武器”,由四个男子汉坐成一排,挽裤赤脚踩蹬水车的轱辘。由于需要动作一致,架子一侧挂着一只铜锣,坐在最边上的汉子用锣声来协调大家的动作。那样的场面与戏剧舞台的鼓点不大一样,戏场上的鼓点有时候听起来很密集,但台前的演员动作并不是那么紧张,但水车上的锣声愈是紧凑,四个男人的腿愈是飞快,脚下的水车出水量也愈大,龙骨带出来的清水搅成一团白花花的水花,让我们这些在旁边“观战”的孩子也感到兴奋。

我的家乡属于典型的丘陵地貌,老式的农业机械施展不开,再说那个年代乡亲们连肚子都难以填饱,一个公社也见不到一台拖拉机,如果对他们讲机械代替人力耕种,无异于神话故事。因此,柴油机带来的变化再没有什么进展,锄头和镰刀仍然主导着乡村的生活,乡亲们认为那都是天经地义,也从来没有指望世界会发生什么进步。直到改革开放之后,一些小型农业机械开始进入我们那片土地,水牛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然而,故乡延续了许多个世纪的农耕文明得到改变,还是从那台柴油机开始的,是从那天村人排队打谷的吵骂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