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俊甫(新乡县)
我是在彩陶坊的制陶车间认识小陶的。
车间很大,一眼望去,有一种空旷高远的感觉。十多台流水线型的机器,从一端延伸到另一端,机器边每隔两三米,就会有一名女工,紧张而忙碌地操作着一道程序。对我们这些参观者的“意外入侵”,几乎没有人抬头,更没有好奇的神色。显然,她们已经见惯不怪。
穿着一身蓝色工装的小陶就坐在机器前,一张圆脸埋在工具后面,打磨着手中的陶,身外无物的样子。都说陶艺家最基本的工具是他们的手,小陶的那双手已经失去了女性的纤长细腻,挂上了老茧。陶是这家公司很重要的产品,烧制成的陶是用来盛酒的。从进入车间起,我们就开始了一场奇妙的旅行。一团由石英、黏土、黑土、毛土为原料,过筛去杂揉成的泥,经拉坯、打磨、阴干、釉烧等十几道工艺,制成仰韶彩陶酒瓶和艺术品,防伪、不漏,贮存愈久酒品愈香。
带领我们参观的王经理介绍说,打磨是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工序中很不起眼的一环,但就是这很不起眼的一环造就了小陶,她现在已经是一名专家级的技工了。陶在打磨时十分脆弱,弄破陶器的概率很高,但是经小陶的手打磨出的坯体,没有一个需要返工的。
“你现在就是随便放一个泥疙瘩,她也能打磨成一面镜子。”王经理开玩笑说,“别看程序挺简单,制陶这事儿,越是极简的处理,越要大量的工作去让它简化。简约的代价比复杂更大,比如做一件陶,刻花纹或者上釉彩要比不留任何手工的痕迹简单得多。”
提起小陶,王经理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小陶原来是一所二本院校的毕业生,找了几份工作都不满意,索性在家当起了“啃老族”。半年后,家人受不了,怕她这辈子毁在了“躺平”的世界里,于是四处张罗为她谋了这份差事。小陶起初死活不愿意。凭什么呀?一个堂堂的大学生到车间当一名普通的女工,整天跟一堆泥疙瘩打交道?但是很快,小陶就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份工作。
“也许自己姓陶,命里就该有陶吧。”小陶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跟我们闲聊,丝毫没有忙乱的感觉,一件件陶体在她的手里像婴儿般温顺。“你不能把你手里的陶体当成一件器具,你得把它当成朋友,当成一个用心倾听却从不插话的朋友,这样打磨起来,你就会知道它哪里该用力,哪里该轻柔。既要把一只发痒的陶体挠得舒服,又不能弄疼了它。”小陶后来总结说,朋友式的打磨就是为陶注入了灵魂,让它变成一个有生命的活物。
一直在一边笑着倾听的王经理插话说:“‘一只有生命的陶’这话,可是专属于小陶一个人的,因为里面有一个有趣的故事,故事在圈儿里已经成为了美谈。”
有一次,小陶和朋友到一家餐厅吃饭,邻桌是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喝的酒就是彩陶坊。本来小陶对这一桌人挺有好感的,自从跨入公司,她对所有喝彩陶坊的人都觉得亲切。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小陶很是生气,邻桌的人喝完一瓶酒后,一个汉子把空陶顺手丢在了桌下,陶在地上滚动了两下,碰到了汉子的脚,汉子嘴里嘟囔了几句粗话,然后一抬脚,像踢足球那样把陶踢向了墙壁。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陶体碎成了陶片。
小陶蜂蛰似地跳起来,冲到汉子面前,挥着拳头,愤怒地吼道:“为什么要毁了它?它是一只陶,你知道吗?”汉子懵了,一桌子的人都懵了,谁也不知道哪里冒犯了小陶。小陶不依不饶,喋喋不休:“你知道一只陶是怎样制作出来的吗?你知道它经历了多少道工序,耗费了多少人工吗?你知道它是有灵魂、有生命的吗?”小陶说着说着,忽然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有了悲声,泪水如决堤的江河,在那张圆圆的脸上恣意纵横。
汉子吓得手足无措。说到底,不就是一只空酒瓶吗?他弄不明白,喝空了的酒瓶怎么就成了猫呀狗呀似的活物。
幸亏小陶的朋友及时出面,解释了小陶失控的原因。“每一只出厂的陶,她都觉得是自己打磨的那只,她把它们当成朋友、孩子,在她的眼里,陶真的是有生命的。”
事情在汉子一迭声的道歉里,画了句号。让小陶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很快出了圈儿,成了一桩美谈。厂里的领导讲话、专家作报告、新员工培训,小陶的故事都会被当成经典案例,一而再地被提起,人人听着都像是在饮着一碗口味上佳的鸡汤。
那天结束后,我发了一个朋友圈:“我们饮酒,酒就是酒,陶就是陶,酒器而已。等你看见了陶的一生,从泥到坯再到打磨贴花烧制的一生,酒依然是酒,陶却不是陶了,它有了灵魂、有了生命。让你在拿起、打开、放下的时候,再也不会粗枝大叶、毛手毛脚。因为它也是一个孩子,在大地上等待了千年,孕育、诞生,终于有了在阳光下呼吸的机会,焉能不惜?”
很快,下面有了点赞和留言。长长的一串留言里,我一眼就发现了小陶。她说:“等你看见了酿酒的过程,看见一粒粒粮食经历发酵、蒸馏、贮存、勾调的过程,变成一滴滴辛辣醇香的液体,你就会知道,酒也不仅仅是酒,它也是有灵魂、有生命的。”
这个小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