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明星（新乡市）

父亲嗜酒。父亲嗜酒的原因据说来自他父亲，我的爷爷。

村子里的老人说，爷爷一次能喝3斤白酒无醉态。母亲说，爷爷酒德很好，喝再多的酒，从不“发酒疯”，只会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酣然入梦，一场酒也就结束了。

听前辈讲爷爷，我觉得，酒，逢到了知己。

父亲显然达不到这个境界——在他离世后、母亲孤单地和我生活在一起的10年间，每每回忆父亲醉酒的一幕幕，她都心有余悸。

上世纪40年代出生的父亲，风华正茂时赶上了自然灾害之年，不得已，带着新婚的母亲去支边。回到卫河畔的家乡后，5个孩子相继诞生。那个时代，桃花是换不来酒的。一个需要养活5个孩子的父亲，又哪里有钱买酒喝？现实太骨感了，“青海长云暗雪山”里没有酒香飘逸的唐宋诗篇，“竹林七贤”生长的卫水河畔，“魏晋风范”也不易寻见。

可酒神还藏在男人的心灵深处，引领着他们去做英雄般的抗争。为了个人的尊严，或者小家庭的体面，他们把酒场当战场，把不醉的模样当成胜利者炫耀的姿态，用劣质的白酒锤炼五脏六腑，抵御七零八落的生活压迫。

父亲醉酒或曰“战败”的模样出现在上世纪70年代末，而到了上世纪80年代时，家人已经司空见惯、痛断肝肠。

嗜酒的父亲常常会带着我参加农村的红白事。在那个贫穷年代的贫穷小村庄里，能常常参加红白事，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对请的人和被请的人来说，都是一种体面。

长大后，我慢慢体会到，当年父亲之所以带着我，并不是为了让我喝酒，只是想让我吃点好的。可惜，长大后的我虽然明白了父亲的苦心，却不能忘怀他醉酒后的双眼——那瞪得我稚嫩的心灵至今还恐惧的猩红。我不知道那些请父亲去陪客或者主事的人事后是否后悔，但许多年以后，我都记得父亲醉酒后带给母亲和他5个儿女的忐忑、焦虑、尴尬甚至愤怒……

尽管，被迫坐在现实的酒桌上后，我同样不能左右自己。如那句话：长大后，我成了他。

在父亲的影响下，母亲和姐妹都能喝两杯。作为一个农村妇女，母亲年轻时没有上酒场的机会，但耳濡目染中她渐渐明白，酒不是啥坏东西，只是喝酒的人有好有坏而已。

久病的父亲最终先走了。后来，家里的生活条件也逐渐好转到我们能自己沽酒了。偶尔，母亲会同意我和姐妹们喝两口，体验一下，酒是否能让人飘飘欲仙。等到她老人家生日之类的重大家庭节日，我们也会劝她老人家喝几杯。母亲不计前嫌，却从不贪杯。

我想，母亲不贪杯的原因，是因为善良的她最多地感受理解了父亲醉酒的次数和原因。那些无奈，无人替代。

如今，父母都走了好多年了。但每年的祭奠时节，我和姐妹们在父母坟头洒泪的时候，都不会忘记洒上几口酒，同时念念有词：爸爸妈妈，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想喝就喝吧。

前年参加一个小表弟的婚礼，那时舅舅还在。舅舅原本不大喝酒，老了就更不沾了。那天我说，酒桌上的白酒挺好的，您要不要喝两杯？舅舅居然破例接受了。

刹那间我又想到了母亲。辛劳了一生的母亲是否品尝过那种名贵的酒呢？

父亲走后，我带母亲去过北京。我们一起游览故宫，瞻仰毛主席遗容。母亲说，她终于见到毛主席了。

我带母亲去过日照。第一次看到大海的母亲是释怀的。她甚至对我说，看海能让人忘掉好多事儿，看来是真的。

我带母亲去过海南。在南山不老松下，母亲“比”划出了对长寿的向往。海上的风、母亲的笑容，成了我今生活着的安慰……

但我真的不记得，我有没有请勤俭节约的母亲喝过名贵的酒。

智能时代，现实走得很快。很多事情，你还没有想明白，就已经过去了。很多风流人物，你还没有看到他的堂堂相貌，已经烟消云散。升斗小民的记忆，似乎只在旧事，哪怕“旧事如天远”。但我却真的不记得，母亲有没有喝过那种名贵的酒。

母亲，下次上坟，我去买瓶名贵的酒给您带去吧。

不为父亲，只为您。

不为您是否喝过，只为我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