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记忆

发布时间: 信息来源:


刘传俊(郑州市)

  天还没有亮,空气潮乎乎的,略带些凉意。

  田野里的玉米棒子还没有成熟,套种的黄豆秧挂着青夹,也没有成熟。里面不时传来蟋蟀的歌唱,我不明白歌词是什么,但我知道那韵律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很适宜满天星辉映衬下行走在土路上的我倾心谛听,谛听传入耳鼓的秘密。

  村庄通往县城有二十来里地,一条土路时高时洼,起起伏伏,弯弯曲曲,一头连接着我的村庄,一头连接着灯火通明的城市。路两边的田地里种着芝麻、高粱、玉米、谷子、红薯等农作物。白天,丰收在望的田园风光尽收眼底,辛勤劳作的身影随处可见,繁忙景象一片。而这时,长长的土路和田野一样寂静,不见路人来往,始终行走着胳膊上各 一篮子鸡蛋的一老汇一少。老者是住在村西头的丁姓老二奶,她家离生产队的牛屋只一墙之隔。那个少年就是我,住在村北头。

  我俩是进城赶早集——卖鸡蛋去哩!

那年月农家都没有钟表,要起早办事儿,全凭估摸时间——看月亮、看星星、问问起早喂耕牛的牛把式是几更天了。那一夜,我没睡好,估计老二奶也没有睡好。肩扛生活重担的母亲,更是没有睡安稳。夜里,懵懂的我知道把生活的心都操碎了的母亲三番五次穿过一条大路,越过一个水坑,经过一个羊圈和磨面房,到老二奶家去问问是啥时候了,该不该走哩。母亲每次打听时间回来,总是安慰我再睡一会儿,告诉我听老二奶说了,牛把式喂耕牛吃了几槽草料了,才几更天什么的。

  该起来进城了。我揉揉惺忪的眼睛,由母亲陪伴着来到老二奶家。母亲将一竹篮子鸡蛋从胳膊上取下来郑重地递给我,一遍又一遍嘱咐:“走在路上,你千万可别打瞌睡,招呼住筐子里的鸡蛋!”这一刻,我仿佛觉得平素用来装鸡蛋的普通竹篮子,装的不仅仅是鸡蛋,而是全家人生活的梦想,装的是可以买学习用品的希望。

  来到县城北关,天还没有亮,街灯仍在闪烁。在第六零售门市部东北面的马路边,我喘息着,逡巡着,找一“空地儿”坐下来,单等天亮了有人来买鸡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东方天际泛出了鱼肚白。又过了一会儿,万道霞光洒在了我的身上,也洒在了我脚前篮子里的鸡蛋上,不管红皮的、白皮的,一律放着光。

  我将目光逐一投向前来赶早集的“顾客”,眼巴眼望他们能走到我的篮子前,蹲下来买走鸡蛋。可是,有的随便问一句就走开了,有的路过头也不扭扬长而去。终于有了买家,谈价,挑选。那时一块钱十个鸡蛋,论个不论斤。第一次卖鸡蛋的我,实在没有经验,不知道让买家大的小的挨着拿,几个“城里人”专挑大的拿,剩余的不好出售了。太阳越升越高,眼看早集将散,我急得想掉泪。这时,老二奶篮子里的鸡蛋已售罄,她从容地向我走过来,像是对来买鸡蛋的央求,也像是对我说:“这娃没上过集,没卖过鸡蛋,您就别挑了,挨个儿拾吧......”最后,一个好心的大娘把剩余的鸡蛋全部“买”走了,我欣喜若狂。当我将卖鸡蛋的九块三毛钱眉飞色舞地交到母亲手里时,如释重负。母亲夸我中用了,能指望住了,后来,遇有类似的“差事”,母亲都交给我去办。

  母亲善于养鸡,拿鸡蛋换钱补贴家用,她精打细算过日子在全村是出了名的。每年春天,母亲都要从固始县来卖炕鸡娃儿的大圆扁“窝篮”里买回一些精心喂养。一春又一春,一茬又一茬,在我的记忆里从未间断过,直到母亲五十三岁那年因病不幸去世。有时,老母鸡“落窝”,母亲就用自家的鸡蛋去兑换邻里有“育儿”能力的鸡蛋,让母鸡自行孵化小鸡娃儿。下地干活时,母亲将小鸡娃儿放到一个上下小中间肚大的竹器里带到地里,她一边劳作,一边让它们跟在身后叨草尖或捉小虫吃。夏天割麦子时如此,秋天翻红薯秧或锄地时也是如此,几乎形影不离。

  我所生活的村庄,旧时有一圈寨墙、四个寨门。西寨墙外有一个晒场,晒场西那块十多亩的庄稼地,秋季大都种植着红薯。麦罢,早春栽种的红薯芽经过几个月的生长,锄过几遍地后,红薯秧长势飞快。该翻秧梳理和薅草了,母亲照常带了小鸡娃儿下地做这些活计。担心小鸡娃儿口渴,每次下地时,母亲总是带一瓶清水,倒在晒场西边那个破碗里。它们在地里觅食一阵子了,就会时不时跑过来伸着脖子在破碗里“啄”上几口,然后仰起来咽到肚里。母亲曾不无感慨地说:“人娃儿、鸡娃儿一个理儿!”小鸡娃儿在这里生活了一些时日,也许是熟悉了周边的环境,也许是理解了母亲的意思,让母亲尽管到别的地块去劳动。母亲换了另一块地去劳作时,就放心地将它们散养在这里。那时,我大概上小学三年级吧,每天早上,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将小鸡娃儿们送到那块地里,将清水倒在破碗里,然后背上书包走向学校。下午放了学,我便按照母亲的吩咐去接它们回家。

  夕阳晚照,天高地迥,一切植物都披着妩媚的色彩,是那么明净可爱。我顺着北寨外的河沟往西走,跨过西寨外的河沟,再从晒场的北边走到晒场西边中部的田埂上,那是放竹器和鸡娃儿们白天喝水的地方。它们在地里“奔波”一天了,的确不饿了,我喊道“鸡娃儿——鸡娃儿——”,它们好像听懂了我的叫声要回家似的,一个个歪歪着嗉子从四处朝我小跑过来。我熟练地将竹器的上口歪向一边,它们“叽叽叽叽”乖乖地钻了进去。确认都到齐了,我扶正竹器,唱着从学校学来的新歌儿,提着它们一同回家。

  日复一日,我就是这样不厌其烦地往返接送它们的。有一天,忽然觉得提着的竹器有点儿沉甸甸的,我知道这是它们一天天长壮了的结果。当我联想到有朝一日它们在堂屋门后的鸡窝里产了蛋后,红着脸“咯咯嗒咯咯嗒”地跳出来,母亲毫不吝啬地抓一把粮食撒过去以示“奖赏”的情景时,抿嘴差点儿笑出声来......

  日月如梭,往事如烟。数十年后,我常常日里夜里莫名地遇见那一段纯真的少年经历,清晰如昨。那是我人生四季里充满幻想、风铃叮当作响的季节,真值得回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