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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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书成(新乡市)

  余光中笔下那句“把陌生城市住成家”,应是岁月的慢熬汤。不料二十余载光阴摩挲,新乡这张行囊中的驿站票根,竟成了我户口簿上的永久住址,连味蕾里都开出了石榴花,太行山风与黄河水花揉进肌骨,在心底也生出了牧野的根须。

  红焖人间滚烫

  2003年毕业季,我初次来到新乡参加招聘,出乎意料的是面试主考竟是当地主官,他说若被录取这里便是家,你也要把这里当成家。更意外的是,还为我报销了来回的路费,数额不大,却是一分温热。

  招聘结束后,在卫河岸边的一家红焖羊肉馆,朋友为我洗尘庆贺。馆子规模不大,浓郁的酱香混合着鼎沸的谈笑声,将整个大厅塞得满满当当,仿佛随意拧一把空气,都能浸出琥珀色的油花。铜锅里,大块羊肉吸饱了红汤赤酱,夹起一块入口,醇厚滋味中带着筋道与软糯,瞬间在舌齿间绽开,绵长的回甘如春汛漫过脏腑这道龟裂的河床。

  自那以后,我养成了习惯,无论客从远来还是朋友小酌,我都钟情于这类氤氲着烟火气的红焖小馆。锅底的炭火轻轻舔舐着喜悦与悲伤,将往事与愿景一同捺入滚汤中涮煮,而烈酒与浓茶析出的那些笑声与泪珠,也陪着卫河那悠悠的夜波荡漾。随着光顾次数的增多,我惊奇地发现各色的肌肤面庞、不同的方言俚语越来越多,那些围坐在炭锅边的冬夜,还有那些就着百泉春美酒谈成的生意,逐渐丰满着这个城市的美味记忆。

  当年驻守西南的那位老兵,将高原的味觉密码背回新乡,40多年的时光淬火,一锅共渠水也把川贵红汤的热辣、陕晋饮食的粗犷,熔成了新乡的胸怀敞亮、赤诚滚烫。老火车站走出的逐梦者,高铁站走下的创业客,无论脚步走得多远,心底蛰伏的那条馋虫总会时不时抓挠一下胃壁,唤起对这片水土的眷恋。

  行走在杨柳依依的卫河畔,两岸灯火璀璨。我常思索,究竟是什么,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拢着八方来客,把他们变成了本地人,又使他们虔诚地反哺这座城市?如今,回望那一晚,醉倒我的何止是杯中物,分明是这座城市将滚烫的赤诚,化作红汤注入了异乡人的柔肠。而醉倒的,又何止我一人。

  火烧倔强春秋

  刚从象牙塔迈出第一步,我便踏在黄河故道坚硬的砂砾之上。“细评诸郡县,最苦是延津”。站在城北的沙岗上,依稀仍能听见黄河决口时的洪水嚎叫,火烧乌巢的浓烟遮蔽了三国的天空,似乎还能瞥见漫天风沙中逃荒者蹒跚的身影。苦难,既能催熟一个灵魂,也让延津将一块面团摔打成自己独有的地理图腾。

  道光年间,县志记载城关的炉饼摊多达48个,那无疑是延津版的“清明上河图”。21世纪初的延津,火烧摊已遍布市井街巷。那时,北干道上的长途汽车站仍在。候车期间,我习惯买个火烧来充饥,一个火烧便能饱腹一路。我与打火烧的老崔也逐渐相熟,他每天基本能卖一袋面的火烧,从清晨站门扭动钥匙开始,直到深夜最后一个旅客离去结束。一旁帮忙的是他偏瘫未愈还跛着脚的老婆,即便再累她都能挺得住,“我要吃药,大儿等着盖房娶媳妇,小娃儿还要上大学。”她的絮叨里听不出艰辛的哀伤,反而让我感受到一种弹簧般的倔强,无论承受多大的重压,都会顽强地反弹。

  我想,他们定是从“猛揉慢醒、猛摔慢抻”的火烧制作技法中,悟到了生活的真谛。每当我跑累了、走倦了,甚至跌倒在地,不由自主想起迎着寒暑打火烧的老崔夫妇,咬上一口焦香酥脆的火烧,顿时感到一股风灌进胸膛,心中那青蓝色的火苗也烧得更旺。

  《温故一九四二》提到“延津人饿死不离沙窝”,如今,曾经的黄沙窝变成了中原农谷的粮米川,蒙金土磨砺了延津小麦坚韧的筋脉,沉淀在茅台的琼液里,也走进了国人的厨房。这便是延津人骨子里的倔强。在大平调的高腔亮嗓里,可以听到这种倔强;在野厂、原屯抗日枪声惊醒的曙光里,可以看到这种倔强。如果说陈玉成在延津英勇就义,是历史的一种偶然,那么肖思远血染喀喇昆仑,则一定是黄河故道长久锻造出的必然。

  北上的刘跃进,西去的杨摩西,他们行囊里装没装着几个火烧,我们不得而知。但归来的牛爱国,想必会在东街菜市场里狼吞虎咽地啃上一个火烧。因为,对于每一个喝过黄河水、咽过黄河沙的人而言,这是心灵皈依的宇宙终点。

  烩面滋补清欢

  一碗烩面在母女救唐王的传说里冒着热气,1500年历久弥香。传说依然鲜活,高宗命名的仁村堤,至今仍守候着黄河不息的涛声。我曾特意前去探访,这是黄河岸边极为普通的一个村庄,如同原阳烩面一般,只有真正走进它的内部,或让它走进你的内心,才可深切体会到那股子温善仁厚。

  从故土到异地的前一个月,我的胃适应力十分脆弱,弱到三分饱就难以承受。医生诊断为水土不服外加逆流性食管炎,建议我尝试一下原阳烩面。在城关排桥头的临街小店里,我第一次走近它。那汤,是羊肉羊骨熬至精华萃尽的浓;那白,是羊脂般温润、晴雪般纯净又如心底澄澈的醇。再撒上一把青绿的香菜、蒜苗,浇上一小勺子辣椒油。一碗烩面下肚,我那桀骜的胃如同一只被驯服了的猫,慵懒地卧在墙根下沐着暖阳。

  在黏稠的时光里,我如同被风衔来的一粒草籽,遇雨生发,结婚、生子、成长。当岳父岳母把他们最疼爱的小女儿交到我手上时,我拿不出一分钱的彩礼以及一个像样的住处。是单位的同事和朋友操持了我的婚礼,连酒席钱都是他们帮助凑集的。婚后有了孩子,有时迫不得已,只好将儿子托付给邻居,而她清扫大街已劳累了一天。等我深夜归来时,儿子早已在她温暖的臂弯中,发出安详的鼻息。

  20多年来踏出的每一个足迹里,都少不了那些直抵人心的慰藉与无需回报的帮扶。我深知,《诗经·大雅》“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的诗句,首先从这里传颂开来,可我又有什么作以回报呢?仁善从不需要刻意妆点,就像烩面只需一撮青翠点缀。我只能把心意与感激,悄悄地掩藏在桥头的面馆里和一碗烩面那温暖的浓汤里。

  我深信那个传说是真的。柳毅传书、唾面自干、张良拾履、陈平分肉、克己之仁......这些散落在太行石缝里、黄河浪花里的典故、传说,无一不闪烁着仁善宽厚的光辉。倘若将这些片段、碎瓣拼接起来,则构成一个烙着新乡胎记的精神矩阵。如此以来,便不难理解,全国道德模范、感动中国人物何以在新乡灿若繁星。如果把一碗烩面视作这个精神矩阵上一粒发光的量子,那么,它纠缠出一个庞大的预制菜谱系,又有何不可能的呢!

金鲤洄游龙门

多年来,每逢小浪底调沙闸门起落之际,一位长垣友人总会邀约品吃黄河鲤鱼。《诗经》有云“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厨王》牛长远奉上那道活鱼跳吃,更让我增加了对黄河鲤鱼的憧憬。倘若运气好捕住两条,必定是一条糖醋一条红烧。一块鲜美的鱼肉滑入喉咙,酸甜辣咸与柴米油盐百般滋味,咂摸不够。嘉靖年间的《长垣物产志》记载“黄河金鳞鱼,味冠中州”,也难怪一条鱼能游进紫禁城,跃上国宴席。

  至今,清晰记得与他首次会面时的那句话,“你我皆是一条鱼,你逆流而来,我洄游而归。”他十几岁,只裹一个单薄的包袱闯荡风雨,爬过高塔,跑过销售,积攒了一些渠道和经验后,决定回来自己干。是啊,我和他,不都在努力寻找适宜自己“产卵的水草窠”吗?

  历史洪流中的长垣,在卫、魏、陈郡以及冀豫、汴安濮之间流离摆渡,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才在新乡港湾里停下了颠沛的征途。长垣,又何尝不是一条洄游的鲤鱼!在经济浪潮里不断辗转,凭借着一把勺子调配着日子的滋味,一把锤子校准着攀爬的刻度,一把剪子裁剪出云一样的未来,一把刷子粉饰出一幅锦绣蓝图。众多的追慕者希望从不同的剖面,解构长垣模式背后的密码。而我,则顺着文化的脉络,探寻它的根部伸在何处,汩汩作响的汁液又流向何方。

  伫立伊尹像前,他与汤关于“调和鼎鼐,安邦治国”的对话,仿佛从春秋顺流而来,清澈地穿过我的耳鼓。烹饪博物馆的青铜鼎里,似乎腾跃着3000年前鲤鱼激起的浪朵。轻轻触摸着夔龙纹的铜绿,脑海里却浮现出锁蛟矶边金鲤化龙缚杀毒蛟的场景。远行前,当地人还有古渡捡贝的传统,说是带上鲤娘的玉纹佩,风大浪急犹记自己仍是长垣人。传说不再是尘封在民间的旧梦,而是照进现实的亮光。它隐喻着本地文化基因里的双螺旋,一条指引着搏击风浪的航程,一条标记着精神原乡归返的北斗。

  酒酣情浓,兴致阑珊。返程时,看到长垣高速站口仿佛飞起了两只巨大的鱼鳍。闪着金黄鳞光的车辆川流不息,好像一条条黄河金鲤,正编织着一幅崭新的“洄游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