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粥一饭
发布时间: 信息来源:
王春花(原阳县)
我妈90多岁,满口的牙掉了,她说,啥也不想吃,可是不吃还得活。是呀!好吃不好吃都得吃,不吃命没了。一顿两顿不吃没事,十天半月不吃大约就挂了。福春说,一个人一辈子吃多少口饭是有定数的,吃到数了,人就走了。
以前河南人见面爱问,吃了没?或者是,喝汤了没?说明饥饿给河南人造成的阴影有多大。能吃的吃,不能吃换个烹煮方式试试,无论发生什么先填饱肚子已经成为河南人的下意识和本能动作。所以在河南女人那里,万物皆可蒸。婚丧嫁娶、年节喜庆、离散重聚,最直接的表达是一桌饭食。
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无法描述,越无法描述离文学越近,需要调动想象。一是味道,二是色彩。你只能试图接近,比如让你说芹菜,拿根芹菜一闻,你会说,这是芹菜味,但让你具体描述你就很难说准确芹菜是什么味,苦瓜和苦苣都苦,但你能准确说出它们苦的分别吗?就像骚粉和皮粉的区别。对于模糊不清而又接近的东西,诗歌上有个词叫通感,区分一个诗人的优劣在某种程度上就看他掌握了多少事物间的通感。比如,吃软饭,吃“醋”,老天爷赏饭吃,不是吃这碗饭的,如果那人挂了,就说他领了盒饭。如果那人无用,就说他是个吃货、是酒囊饭袋。如果是人才,就说他,大小通吃。
饭与感官和心联得最紧,高兴和焦虑容易吃多,这时的胃像总也填不满的洞,吃不下了看看苗阿朵的吃播又可以再来一碗。俗话说,肝是哑巴,胃是喇叭。意思是说,肝脏出了问题一开始是没有征兆的,但是胃不舒服立马就吃不下了,好像那里有个开关,只要心里有事有气,它立马就关住了。但是干大事的人是不隔饭的,民间有语,端多大碗干多大事。小肚鸡肠容易吃不下饭。上了年纪才明白,脏器的所有问题都和智慧修养有关,由于智慧不够导致脏器受损,替业主诉说了委屈。人吃五谷杂粮怎么会不生病?意思是有很多病是吃岀来的,不该吃时吃了,该吃的没吃,吃,又不该吃多。其实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吃下去未必有能力消化。这一点上了年纪体会最深。吃进去的病通常还要用吃把病吃出去,有点在哪跌倒再在哪里爬起来的意思。无节制无规律的饮食造成了脏器运转失常,通过改变运动轨迹,顺应自然,让它正常运行,这里显然包含了哲学问题。所以古人说,人生只有修行好,天下无如喫饭难。我有一个医生朋友,在岗时忙,有时忙得三餐无继,退休了,医院想返聘她,她拒绝了,每天早市买点新鲜蔬菜,时令水果,一条鱼做出多种吃法。对自己好总是没错的。
社会发展到今天,找吃的依然是男人的事,历史是由很多次男人也找不到吃的历史组成的。街头熙攘,人来人往,有九成说白了都在吃的层面。食材决定了所处的层极。当女人也能找到吃食而且吃得好时,不婚不育的另一种说法叫清醒、高端。一粥一饭,像空气一样自然,但是有几人想过,负责饭食的这个人每顿饭都要经过运筹帷幄,厨房里有什么,没有什么,一日三餐,昨天吃啥,今天换啥,谁喜甜谁怕酸,在重复中崩溃,在崩溃中创新,做饭的人最怕听到的两个字是,随便。
一个女人会不会过日子让她给家人包顿饺子就够了。她要知道家人的口味、饭量,多少馅多少皮,什么调料增香,什么调料去腥,食材是否要焯水,搅拌馅料加多少水还要顺一个方向搅,皮的软硬厚薄、怎样下锅、点水,火大火小,勺怎么推怎么转,最后做到馅光皮光手光盆光。食者腹饱意足。
一盘饺子是主妇写给家人的情书,也是她和万物融合的例证。
作家潘向黎小说《清水白菜》里,女主每天晚上会给丈夫煲一锅汤。这锅汤很简单,白的豆腐,绿的青菜,几颗红的枸杞,配上小碗米饭和醉泥螺,男人吃得很尽意。一日酒醉,他让情人也给他来一碗清水白菜汤,情人做了一碗端上来,男人喝了一口,吐了,说,什么汤,这么难喝?他不知道为了这碗汤妻子要准备上好的排骨、金华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蛤蜊、蘑菇,甚至阳澄湖的螃蟹。一切二,把这些东西统统放进瓦罐,用慢火煮三四个小时,水一次加足,不要放盐,不要放任何调料。煮好后,把这些东西都捞出去,一点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这些东西顺便能把油吸掉。
天下出轨的男人慢不说你对不起妻子,你是对不起女人用生命给你呈上的这一日三餐呀!
有一个小伙,少年时经常遭受父亲暴打,在梁上被吊打了5个小时后,他用刀捅伤了父亲。从监狱里出来无人用他,嘲笑他不该对父亲下手,他绝望了,在他准备从阳台上纵身一跃时,一个路人走上来对他说,旁边有一家烩面很好吃,反正你要死了,为啥不吃一碗烩面再走,听说饿死鬼在那边老遭罪了。当鲜美的羊肉和着筋道的烩面进入男孩的胃里,男孩觉得活下去或许没那么糟糕,这碗烩面不可能拯救他,但肯定会给他添一些温暖。
一个常年漂泊在外的人,终于跋山涉水回家,翻过最后一座山,前面树林里有个土屋,屋后烟囱里正冒着青烟。他挺直了身子,推开漏缝的木门,他看到母亲(或许是妻子)转过身,惊愕悲喜的眼神,接下来是一碗热腾腾的饭食。
明代的祩宏在《竹窗随笔》中写道,天地生物以供人食,如种种谷、种种果、种种蔬菜、种种水陆珍味,而人又以智巧饼之、饵之、盐之、酢之、烹之、炮之,可谓千足万足。
一粥一饭长途跋涉上了餐桌,其间人力物力耗用的时间都是不可估量的,所以那个饭桌上捡拾米粒的一定是最懂得感恩的人。
食材诠释人间百味。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苦的时候往往更多,有人觉得人间不值得,活久了会发现苦比甜更有味儿,没吃过苦怎么知道甜?生命里呈上的每一道菜,无论什么味道都是上天恩赐,它来了,接受就是。就像老花眼,这是生命的副产品,它让你看风景模糊,反过来想,它是否想让你停下来,看不见外面的就多看看里面的。
不同的地域生长不同的食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喜荤的人和吃素的人处理问题时是有差异的。吃和会吃最先被刻录在基因里,深入在认知里。对待吃饭也是对人生的一种态度。无论悲喜不敷衍吃饭。在最坏的时候懂得吃。夜半酣酒江月下,美人纤手炙鱼头。扬州鲜笋趁鲥魚,烂煮春风三月初。明末清初文人金圣叹临刑前对儿子说,腌菜和黄豆一起吃,有胡桃的味道;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越是绝望越应该去看香港美食家蔡澜《死前必吃清单》,听他讲猪油捞饭。看汪曾祺的《人间滋味》。看鸡枞菌怎样被煎得金黄。独坐火炉煨酒吃,细听扑簌打窗声。终把生活的锋芒,熬成了最温柔的浓汤。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
一日,在机场与老友作别,转身瞬间,她对我挥手,在我身后锐声喊道:回去好好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