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一路同行

王永新

　　人这一生会在不同的时期遇到很多朋友。那些穿越时光的隧道，能让你碎碎念念不忘的友情，一定是因为在这短暂的人生道路上，曾经让彼此拥有过片刻的温暖和美好。

　　回忆起几十年前下乡插队当知青时的伙伴，不由得让人感慨万千。当年我们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起吃窝头，睡地铺，烈日下钻进玉米地撒化肥，坐着拉粪车往家赶，可爱的、可气的，欣慰的、遗憾的，全是一份道不尽的情怀。在这些伙伴中，最让人难忘的是曾和我一起放羊的晓凤，我们共同经历的甜酸苦辣至今历历在目。

　　我下乡插队的第二年，她从学校来到我们生产队，当时我去参加一个培训不在村里。由于生产队一时没有为新来的知青置办齐生活用品，她就暂时睡在了我的床上。听同屋的人后来告诉我，她整天心神不安，总怕我回来后赶她走。她每天起床后总是把自己的被褥叠起来，将我的东西重新放好。一个月后，我回到村里见到了她。我邀请她继续和我睡在一个床上，直到新床搬进屋，我们才分开。也许友谊就是从那时不声不响地开始的。

　　那一年春天，我和她第一次合作去浇地。我们俩负责同一个地块，那天上午浇了很长时间，其他地方都浇上了水，只剩下她那头有一片一直漫不过水。我有些着急，走过去想看看是什么原因。当走到她跟前时，无意中看到她的一双小手连铁锨把都握不住。我顿时明白了，她根本无法胜任这样的力气活。我没有再说什么，甩掉脚上的鞋，跳入水中用力去铲平高的地方，瞬间水就漫灌了这片田地。直到这时，我才感到脚下刺骨的冰凉。看一眼晓凤，她满脸不安的神色，似乎想说什么，我对她笑笑说：“走吧，该收工了。”

　　慢慢相处下来，我发现她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一方面因为个头矮小，背负着更多的压力，处处小心谨慎；另一方面，内心又很硬气，容不得一点委屈。虽说她也会在心情极差的时候流泪，但在人前仍会笑嘻嘻地打招呼。她这种不羁的性情吸引了我，有意无意间对她的关注更多了几分。

　　不久，我被生产队派去跟一位老人放羊。每天赶着上百只羊走乡串村，呼前跑后，老人着实吃力，如果再有一个帮手，他就不用跑来跑去赶羊，会轻松许多。于是，我不由得产生了把晓凤要来一块儿放羊的想法，我一连数次给老人进言，经再三请求，老人终于点了头，把晓凤要了过来。

　　同甘共苦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我们不再担心哪只羊会突然窜出队伍跑到田间去啃庄稼，也不再害怕路上与别的羊群相遇发生混战，看来多一个人的力量确实会让有些事情变得容易些。每天迎着晨光出，踏着晚霞归，一年四季，无论是落雪的天气，下雨的天气，烈日暴晒的天气，都不会委屈了羊的肚子。有一段时间，老人身体有恙在家休息，当时正是草荒的季节，我们俩就赶着羊群跑很远的路去寻找有草的地方。不计时间，不计路程，也忘了自己。等羊吃饱了，我们已是饥肠辘辘。在情绪低落的时刻，她和我都在沉默，似乎多说一句话，就没有力气走回去。让我想不到的是，她像变戏法似的塞到我嘴里一块糖。我惊讶地张开了嘴巴，这意外的刺激带来可喜的心境，没有一句话，只有弥漫在心中的甘甜。

　　夏天是个阴晴不定的季节。有一天，老天突然变了脸，一场大雨下得令人猝不及防。田间干活的人如惊弓之鸟，纷纷逃离。可我们俩赶着羊群哪里跑得开。身边没有任何遮风挡雨的用具，任凭雨水往身上泼洒。羊这种动物胆子很小，一声响雷，就会让它们四散开来。我们俩拼命将羊聚拢在一起，一前一后护着羊群去寻找能够避雨的地方。在漫无边际的田野间，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奔走在茫茫雨幕中。还好，没过多久在小路边上遇到一间废弃的抽水机房，虽然不大，四面透风，但起码可以让羊群挤进去，躲避一下大雨。不一会儿，雨停了，我们扬着皮鞭把羊群从机房里赶了出来，心急火燎的准备返程。谁知这时一只小羊羔在机房里兜兜转转，死活不肯出来，我猜想这只小羊羔应该是受到了大雨的惊吓。我正在犯愁时，只见晓凤轻轻抱起小羊羔，摸着它说：“它太累了，我抱着走吧。”门外一大群羊“咩咩”叫着，聚在那里随时都有跑散的可能，容不得多想，只好依了她。就这样，我们一步一步在泥泞中跋涉回去。多年后，想起她抱着小羊羔累得佝偻着身体往前走的样子，我都会心生感动。

　　在农村，除了干活，最重要的是吃饱肚子。有一年春天，“知青”的粮食吃完了白面，顿顿都是玉米粥。好在隔几天蒸一次窝窝头，对我们来说是难得的口福。逢到这一天，我们就先在附近放羊，等到快揭锅时，放羊老人就会催着我们快去快回。我们俩几乎是一路小跑赶回去，等揭了锅，每个人分到两个窝窝头，又急急忙忙往回转。四月的大地，一片绿意盎然，小路两旁早已是成片的花花草草。这些花草在人们眼中似乎是无用的，不能长高，亦不能结果，但是它们生机勃勃，有一点雨水就争抢着生长。她忍不住走近掐下两朵小花，她一朵我一朵，我们插到头上，换来一脸欢喜，劳累和饥饿带来的郁闷心情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

　　在农村的几年里，渴望回家几乎是每个知青的心愿。不过，放羊是个离不开人的活，我们只能抽时间轮流回去。每当看到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就知道该放她回家看看。日日夜夜在一起，我们的心已经很近很近。

　　那一天记不清是什么日子，晓凤回家还未返回，我一个人赶着羊群来到村外一处小树林中，羊群在远处吃草，四周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就在此时，猛然听到一声呼唤，似乎是在叫我的名字，我站起身四下张望，疑惑地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她背着军挎包，迈着小碎步，从小树丛中闪了出来。我很惊讶，她怎么会找到这里，即使以前来过，再找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跑到我跟前，顾不上说话急急忙忙掏出一个饭盒，解开上面的几层包裹，递到我手里。打开一看，我瞬间发出惊呼：“饺子！”这是我们在饥饿或劳累时最大的奢望。

　　我有时候会想，能让我们互相温暖的原因是什么呢？大概是因为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两个灵魂面对同一个世界，我们的心态是一样的，对人性的认识也是一致的，那就是对你的好要用更好来回报。我们都知道，世间，唯有温暖和爱会使我们好好活下去。

　　光阴在无声无息地流逝，这样的日子一直到我去上学才结束。当同学和朋友送我上火车时，大家在站台上殷殷叮嘱，依依惜别。我环顾四周，看不到晓凤的影子，心里想，也许她不愿看到分别的场面，提前离开了吧。当我来到车厢，放好行李，准备坐下时，吃惊地发现，邻座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像是要出远门。我上前拉着她，让她赶快下车。她像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僵持到开车，我生气了，怪她不该如此不听劝，一气之下，扭过头不理她。这时她开口说话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你到郑州转车时，我就回来。”我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涌动着丝丝暖意。临行前，同学和朋友给我送了许多礼物，日记本、毛巾等等，总之心意满满。可是晓凤却倾其所有，用劳动分红的钱为我买了一条新床单。她说，到了学校要铺新的。在那个年代，一条床单的礼物太贵重了，贵重的不知该拒绝还是接受。其实我也明白，她的情谊比礼物更珍贵。

　　到了郑州没出站要去转车，她非要把我送到车跟前。我担心她回去找车不顺利，一再催她快走。她迟疑了一下，转过了身。我赶紧上了车。回头一看，她小小的身影裹挟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而我一下子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心中涌上一股难掩的失落，坐在那里，泪水夺眶而出......

　　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一路同行的岁月已经成为我生命历程中最珍贵的记忆。这是一种无法复制的过往，也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人生经历。我常常想，今天若是有你在身边，你定会和我一起，重温往日的故事。

（作者简介：王永新，女，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