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米深度的傅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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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辉(新乡市)

  我理解的生理年龄,不分深度,没有刻度,有的人哪怕活到一百岁,也只会从鼻孔和口腔释放浅薄的浊气;而有情怀和思想的人,生命的脚步如同挖掘机,不断地向岁月矿层挺进,为社会带来源源不断的精神财富。

  和我同城的老者傅德海,年届八十有余,在我眼里就是八百米深度的矿层,满头白发,霜雪覆盖;五官峰岭,傲骨雄立;目光如炬,驱赶夜昧;胸有矿藏,精神富足。就连几处黑色老年斑,也似乎像挖掘出的煤炭,随时燃烧,温暖他人。而他的家乡——辉县市薄壁镇南程村,在过去就是一个煤矿资源丰富的开采区。

  连续多年,傅德海老师总要请我们几个忘年交到饭馆撮一顿,不久前的一天,老人给我的微信留言,大意是说,新冠走了,春天来了,真好。久没联系,非常想念,想请咱们几个老朋友一块儿聚聚,说说话。这几个老朋友的名字是:陈德亮、姬光环、李青春、朱文君,都喜爱文学,也都有情怀。

  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送炭”。因为这些年来,每次见面,傅德海老师总会拿出他的新书,这次也不例外,是一本封面设计很有艺术气息的书:《我曾经“鼓捣”美术》。一看书名,就很接地气。

  不喝酒的朱文君和我一样,都是傅德海老师的忘年交。她往菜碟里倒了一点儿醋,说每次看到傅老师拿出新作,心里就发酸,毕竟和傅老师一比,一半儿是“一无所有”,一半儿是一片收获;一地儿贫瘠撂荒,一地儿满目秋色。

  每次捧起傅德海老师的新书,我感到汗颜的同时,也深深为老人的勤奋和执著而感染。记得有一年,我和写评论的周士君应邀到新华社河南分社参加评论写作座谈,一评论作者看到我们青春不再,竟怪怪地说,你们这个年龄还不歇吧,用当今流行的词语讲,就是“躺平”的意思。看着那张年少轻狂的嘴脸,我回怼的只能是鄙视的目光。一个人,生命只要拥有激情的矿层,何言岁月老去,只要能跋涉,就学苏轼“竹杖芒鞋轻胜马”的境界,“一蓑烟雨任平生”,何其洒脱,何其放浪。

  早在我的文学创作步履蹒跚时,傅德海老师在新乡文坛已是一头勤劳不歇的耕牛。他以笔名“桑榆”明心,在教育和文学的天空泼染着晚霞写意图。在牧野文学的土地耕作,借用傅德海老师的话,我们这种从“泥土”里成长起来的朋友,都有一个特点,“淡”。“君子之交淡如水”,没事不联系,各忙各的。但内心都有淡然如云的境界,在一起小聚,是一种没有世俗的风景,是高山流水的知音际会。

  从2005年开始到今年年初,傅德海老师已出版34本书。《卫滨琐话》《南程村志》《20世纪消失的事物》《浮生琐话》《我们的“西”游记》《二班五十年》《沛泽忠魂——察贯一传》《影语书话》《南程村读本》《能妞传》等,都给我留下思想的记忆。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写作如耕田,字字有艰辛。记得一位新闻工作者,身患绝症时对前来探视的弟弟说:“你种地,一粒米就是一粒米;我码字,一滴血就是一个字。”真正的写作,的确需要付出很多心血。捧读傅德海老师的书,那些沉甸甸的文字,不是油墨,分明就是他年年不停地掘进而采挖的煤炭,有燃烧生命的品质,有感召灵魂的温暖。

  从2013年至今,傅德海老师先后给家乡南程村写了《南程村志》《南程村读本》《南程村:定格2014》《南程村土话记》四本书。对于自己的故乡,虽非海外游子那样日夜思念,但毕竟那里是生他养育过他的根,有善良宽厚的亲人。学生时代,他把家乡视作一个港湾,仅仅是诗意的停泊,及至参加工作后,渐渐地时有耳闻,村上谁谁在外边工作,给家乡办了什么事,有买化肥的、买拖拉机的、介绍致富项目的;也有给谁安排工作、帮谁打赢官司的。后来就有话传来,傅德海也不给家乡办点儿事?更有一个族弟,见面就质问他:“哥,你也是在外边干事哩,也不给咱傅家办点事撑撑腰?”

  那时是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也是一个思想贫乏的时代。有点权势的人,可以搞到物资,搞到一般人搞不到的商品,他们在社会上被人高看。同时,在很多人眼里,“百无一用是书生”,知识分子又有何用?

  傅德海老师为此苦恼过。为什么要当“百无一用”的“书生”呢?如果自己不是教师,哪怕是个售货员,不是也可以给别人办点实实在在的事、在南程村人眼里风光风光吗?但苦恼归苦恼,他是那种对事业对工作赤胆忠心的人。随着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他感受到教育工作的乐趣,感到了教育工作的重要性。当这种思想占据心灵后,那种耻于“不能为人办事”的思想渐渐消失。

  2005年冬,同乡同学来新乡走亲戚,几个南程村的老人坐在一起,谈起了家乡往事。昔日风起云涌的年代,在脑子里居然都模糊了,时间地点、张三李四也都记不清了。就在此时,大家提议走过来的老人应该把南程村的历史写一写,让南程村的子孙知道自己的家乡,在20世纪经历过怎样的伟大变迁。

  两年后,退休的傅德海老师”告别了“长恨此身非我有”的时光,开始为家乡写志。就在撰写《南程村志》不到一年时,老伴儿陈桂兰突发脑梗塞,半身瘫痪。一边要日夜守在老伴儿的身旁,一边儿是资料、草稿堆满桌案,亟待撰写,这是命运的考验。只要打退堂鼓,写作就会半途而废。此时,老伴儿虽然腿不能动,但头脑还清醒,思想还很活跃,既表示支持他编写村志,还不断提供她记得的一些人和事。回南程村开编务会,傅德海老师会把轮椅放到后备箱,带老伴儿一块回家。后来,老伴儿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必须回村里补拍照片或取些资料时,傅德海老师就哄老伴儿,说去学校开一个会,中午马不停蹄地赶回,为老伴儿做饭喂饭。

  将近两年的时间,傅德海老师一面与保姆伺候着老伴儿,一面利用老伴儿睡下的宝贵时刻,或伏案整理资料,或坐在电脑前敲字,全力埋头到村志的撰写中去;村里有人问,你不要报酬也不要补助,哪来的这么大劲头?其实埋藏在傅德海老师心底的动力,就是实现几十年来为家乡做点事儿的心愿。

  一部村志,把南程村过去的历史、现在的状况记录在纸上,让子孙后代随时可以知道自己的故乡曾经是什么样,他们的先人曾经经历过怎样的奋斗与生活,以增强他们把家乡建设得更加美好的信心。这无疑是南程村一笔厚重的文化财富。

  2010年5月,当傅德海老师拿到油墨飘香的《南程村志》时,第一时间就是拿着这本由他主编的书,翻开一页一页的图片让老伴儿看,给老伴儿讲......

  我的案头,摆放着正规出版社出版发行的《沛泽忠魂——察贯一传》,说起傅德海老师采访写作的过程,同样充满艰辛和传奇。

  1960年,新乡市高中面向市区和周围几个县招生,傅德海老师从辉县考入位于新乡市的河南省第二工农速成中学高中部,编入高一乙班。班里有一个叫察瑞霞的女同学,是烈士子女,她本人性格开朗,和同学们都合得来,大家心里都暗想:烈士的后代就是与众不同。但是,察瑞霞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烈士,因为年龄小,当时谁也没有问起过。

  1964年高中毕业,这年的春天,察瑞霞到照相馆拍了一张留念照;一天,傅德海老师刚巧碰到察瑞霞在教室里看她刚从照相馆取来的照片,说话间,傅德海老师赞赏她的照片拍得不错,就顺便要了一张看,傅德海老师接着说,给我一张作个留念吧!从此,同学察瑞霞的照片他一直保存着。几年的同窗时光,和照片一起定格在傅德海老师的内心深处。

  高考时,察瑞霞考上了北京理工大学。从此,同学间一别半个多世纪,夹在影集里的照片已经发黄,察瑞霞现在在哪里?她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烈士?偶尔会搅动傅德海老师的思绪。

  2015年9月1日,班里的几个同学到焦作聚会,几位同学回忆起全班同学的名字,通报了一部分同学的联系电话,并制作了“工农速成中学普通高中部乙班同学通讯录”,其中就有察瑞霞的联系电话。

  2017年春天的一天,傅德海老师翻看通讯录,看到察瑞霞的名字和她的联系电话,想起了50多年前在教室看照片的一幕,翻出影集里这张珍藏的照片,他想,何不给她打个电话试试呢?电话的那边儿,传来一个依然熟悉的声音,昔日的老同学,如今在洛阳。

  当年5月7日,班里的部分同学在新乡聚会,察瑞霞从洛阳过来,见到傅德海老师的第一句话就是,在电话中你对我说,你保存我一张老照片还记得吗?我当时很惊讶,为老同学的情谊而感动。

  半个多世纪的同学重聚,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傅德海老师接着对察瑞霞说:“憋在我心里50多年的一个问题,今天我要问你:你父亲是一位什么烈士?他叫什么名字?”

  察瑞霞说:“我父亲葬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叫察贯一。”

  同学聚会结束,回到家里,傅德海老师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百度,键入“察贯一”的词条:

  察贯一(1902—1952)金乡县城关人。1938年参加革命,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2年任中共领导的湖西印钞所所长。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坚持工作。1944年调湖西专署建设科。新中国成立后,任平原省粮食厅厅长。1952年病逝并被批准为革命烈士。

  当傅德海老师把词条上的信息告诉给察瑞霞后,察瑞霞顿时潸然泪下。她说她平时不会电脑,不知道父亲就在电脑里。动情的察瑞霞紧接着向老同学哭诉了她幼年时期遭遇的不幸:

  她一岁时,父亲就投身革命,在冀鲁豫边区丰沛萧砀一带打游击,丢下她和母亲;两岁时,母亲被敌人威逼上吊自杀,她成了孤儿;“八路军的女儿”谁也不敢收留,她东躲西藏受尽苦难。新中国成立后,父亲调到平原省工作,把她接到新乡上小学;不久,父亲病逝,她又成了孤儿。

  傅德海老师被老同学的身世打动了,她竟遭受如此多的不幸。

  就在那一天,傅德海老师给自己做了一个决定:写一写察贯一!作为烈士女儿察瑞霞的同学,现在还有余力来做这件事,他不能再失去这个机会,他有责任替察贯一的后人弥补这一缺憾。

  2017年6月5日,傅德海老师专程去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祭奠察贯一墓,并核正察贯一墓碑碑文。一年来,傅德海老师有时和察贯一的后人,有时单独到北京、天津,山东单县、济宁、金乡,江苏沛县和河南郑州、洛阳采访,获取了很多察贯一烈士的第一手资料。通过了解,越发感觉到察贯一这个人值得一书;如果今天没有人把他的事迹写到纸上,再过几年,历史就是易散的云烟,很难再看到烈士更生动的英雄足迹了。

  在采访察贯一烈士的儿子察武成时,察武成说父亲去世后,母亲寻秀梅曾经保存了父亲的一只皮箱,这只皮箱他见过,打开过,他还记得里面有父亲的衣物、小件用品、书籍文件等,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张通令嘉奖父亲的奖状;但是,如今这个皮箱随着漫长的岁月一起遗失了。真的是让人扼腕叹息!

  随着更深入的采访,傅德海老师发现百度关于察贯一烈士的出生地出现谬误:察贯一烈士的籍贯是江苏省栖山镇华庄(原鹿楼乡华庄),而非山东省金乡县城关镇。造成这个错误的原因是这样的:察贯一有过三任妻子,第一任、第二任都是华庄附近本地人,第二任妻子闫氏去世后,在山东金乡一带从事抗日工作的察贯一,与金乡人寻秀梅结婚成家,此后将近10年,他们一直生活在山东金乡,所以给人的印象察贯一是金乡人......

“三更灯火五更鸡,

正是老夫写书时;

莫待键盘敲不动,

仰天长叹后悔迟。”

  凭着在生命的矿层一米米不停掘进的意志,傅德海老师将一本本富含矿质的精神产品奉献给社会,将厚重的文化记录作为文字的“化石”保留下来,并将传承下去。纵然在疫情时期,他还策划天南海北的亲人每人写出一段儿抗疫故事,于2020年10月编辑出版了《我们家“抗疫录”》。

  这些书有正规出版社出版发行的,更多的是通过文印店编辑出版。那些文印店编辑出版的书,从封面设计到内文印刷,质量毫不逊色。说到最近印刷《我曾经“鼓捣”美术》一书的经过,傅德海老师给我们讲了一段儿听来略感酸涩的趣话:由于患冠心病,心脏曾先后三次放了四个支架的他,案头离不开药物。晚年生活不便,身边需要保姆照顾,这些要花去不薄的养老金。每年印刷自己编写的书,更需要一笔不菲的花销。虽然儿女孝敬,傅德海老师也不愿过多麻烦儿女。这次他把主意打在书柜里珍藏的几瓶茅台酒身上。茅台酒是儿女过去孝敬自己的,如今很少沾酒的他,找到名酒收购的店铺,竟然把几瓶存放多年的茅台酒卖了,用在出书的花销上。

  这些充满生命张力的书,我相信注定比陈年老酒更值得珍藏,伴随时光度日月,化为夕阳更灿烂。这些具有煤精般品质的文字,为新乡的文化历史一定能增添光泽。增强文化自信,建设文化强国,正是有了这些“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时代开采者,一座城市才通过书山的深度铸就文化的厚度,通过书山的海拔成就文化的挺拔。

  在此,向傅德海老师深深致敬,并祝愿他为新乡文化奉献更多的精神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