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成（卫辉市）

不忘他爸念念没了。不忘妈本想打手机叫不忘回来一趟，可上午他爸回光返照之际却坚决地拒绝了：“不忘一定去了武汉前线，跟17年前非典时期我上去了，怕家里担心也没跟俺爸打招呼一样。”如今人没了，是否要让不忘知道呢？他爸临死都不愿不忘知道，还不就是怕耽搁不忘的工作吗？不忘妈此时脑子里乱纷纷的，像有两个声音在辩论：一个让不忘回来，一个不让不忘回来；让不忘回来的理直气壮，不让不忘回来的慷槪激昂，谁也说服不了谁。爹娘就不忘这一个儿子，偏又在边疆工作。5天后，不忘妈被弟弟搀扶着抱着老伴儿的骨灰盒回到家，骨灰盒上放着念念这个老军医临死前歪歪扭扭写的几个字——忠厚是真，和他一直像宝贝似的供着的他父亲去世后从骨灰里捡出的28块弹片中的一块。他生前特意安排的。

也许早一天打电话不忘就参加不了援鄂医疗队了。就在不忘爸病危的那天，不忘所在的医院接到通知，抽人组建该市第一批援鄂医疗队，支援武汉市传染病医院收治新冠肺炎病人。身为科里“二把手”的不忘义无反顾地去了。不忘在武汉的日子里，一天工作十八九个小时，下班时脱下防护服浑身的皮肤被汗水浸得发白。但他总在夜深人静时捧着一小包弹片发呆。这包弹片是几个月前不忘回乡探亲返程临上车时他爸送给他的，说是赵家婆婆让他送的。那天，爸一下子像老了10多岁。不忘捧着弹片想哭，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祥的感觉。他想起爸在爷爷去世后的一句戏言：“哪天我不在了，甭忘在我骨灰盒上给我留一块，剩下的往下传，一辈留一块。”但没等他多想爸又说话了，“不忘，甭哭，啊，甭哭!”爸那双浑浊不清的黄眼在阳光下闪动。此时，不忘百感交集，赵家婆婆怎么想起让爸将

这27块弹片送给我呢？是怕我忘了出身军人世家，还是怕我犯什么错误，对不起自己先前的恋人，赵家婆婆她那为救落水儿童打捞出来时还保持托举姿势的女儿？唉，其实不忘何曾忘记过哺育他20来年的红土坡啊，何曾忘记曾是爷爷的恋人、却因战争的阴差阳错最终未能跟爷爷走到一起的赵家婆婆啊！捧着那包弹片，不忘不由得对当年那个上甘岭的女卫生员，如今已年近九旬但仍在垦荒造林的赵家婆婆有了一种亲切感。只是自己正在疫情防控一线，白天没空，晚上10点后怕影响婆婆休息，否则，真想马上给婆婆打个电话，本来这是早该打的呢!

手机响了，这些日子很少有人来电话，在单位时哪一天不接到妈的电话？可这时是谁打的呢？不忘没想到是科室的“一把手”透精打来的。隔着万水千山，他仿佛看见透精那眼睫毛能当哨吹的白脸。

按上级要求，是由科里的“一把手”出征，可出征前90分钟，透精妻子打来电话说她丈夫突然头痛肚痛，倒在地上直叫唤，叫去的医生也束手无策。当时不忘心里挺纳闷，透精在单位有个绰号叫“大腱牛”，打麻将一夜两夜不困，喝酒三斤四斤不醉，怎么说倒就倒了呢？但这念头也只是在心中一闪就消失了。可不忘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和援鄂医疗队乘车去机场的路上，竟看见透精跟他那个在策划公司供职的女人手挽手在公园门口“轧马路”。看见援鄂医疗队车辆的那一刻，不忘看见透精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的眼神，但马上就又神情自若了。不忘真想骂他，可到底还是忍住了。爸那双浑浊的眼睛和那27块弹片像根绳子似的每时每刻把他那想探个究竟的冲动往后拽:“甭忘了你是从红土坡出来的，小子，几茬人都没丢

过人呀!”不忘到底还是忍住了。

“我是向你道歉来了，上武汉前线的本该是我。”没等不忘开口，透精又说，“院长已经把你报为省防控新冠肺炎疫情先进个人啦。”不忘本想和透精好好谈谈，没想到透精匆匆把电话挂了。

不忘又从拉杆箱里掏出那包弹片。那一日为抢救两个危重病号，他连轴转，两天当中只倚住墙坐在地上眯瞪了一会儿。朦胧中，他突然看见负责处理医疗垃圾的护士大姐匆忙中想把它扔进垃圾箱内，被他立即止住了。他掏出几个水果放在医柜上，把那包弹片放进拉杆箱里。

两个半月后，不忘和援鄂医疗队回到边疆了。场面很隆重，包机在水门中划过。隔着红白相间的隔离胶带，院长告诉他他已经被评为省防控新冠肺炎疫情先进个人，还准备提升他为副院长，市里正在院里进行民意测评。院长眼里满是羡慕的目光，心想不忘一定会感激涕零的，没想到不忘只是无语地看了看隆重热烈的欢迎队伍。不忘觉得还是回到传染病科好，至少他应该和透精细细谈一谈，哪怕是只有一次。不忘还记得疫情前两人一次彻夜煮酒长谈的情景:透精劝他，让他改改身上单位“四大傻”的老毛病。不忘不服，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我还是回传染病科吧，当副科长才两年。”他抬起头对院长说。

又是14天隔离后的一天，最终还是被任命为副院长的不忘从一个亲戚的电话里得知爸不在了，只剩下妈一个人在家。他从拉杆箱里掏出那包弹片，放在办公室桌上的国旗座旁，两行热泪流了下来。他决定回家看看妈和赵家婆婆，但他没把握能否把她们接到他新分的单元房里来：赵家婆婆还在看林护坡，妈己参加了党员志愿者队伍。他知道两位老人都诚信爸的口头禅——忠厚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