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新
那一年我受奶奶嘱托,到乡下去探望她的弟弟,一个我称呼舅爷的老人。虽然时间不长,却使我感受到了冬日村庄的乡土风情。
乡下人的日子是紧张而散淡的。收罢麦子,又种玉米,收了秋,又播下来年的种子。手不歇,地不停,一年忙到头。到了冬天,田野枯黄着,这个时候,他们的生活变得闲散下来,扛着锄头可以在田里转悠半天,什么事也不干。遇见乡邻,蹲在田埂上抽袋旱烟,有一句无一句地闲搭。他们关心的话题就那么多,聊完了若无其事地回家吃饭。这个季节,很适合我这个外乡人来走亲戚。舅爷领着我串亲访友,走在路上碰到熟人,还会告诉人家我是谁家的孩子。对方就会惊讶地说:“是大姑的孙女啊,到家坐坐吧。”我有点不知所措,生怕怠慢了这充满乡土气息的热情。好在,不管你搭不搭话,他们只管说下去,直到舅爷发了话,才笑嘻嘻地放我们过去。拐过一个弯,陡然间看到一堵老墙下,挤挤挨挨坐着一溜儿老头儿老太太,身边卧着两条狗,它们和主人一样,无所用心地享受着阳光。这些操劳一辈子的老人,度过含辛茹苦的生活,刚过上松心的日子,转眼就到了老年阶段。
其实乡下人并不习惯那种无所事事的日子。这个时候,家家都在忙活自己的事。修修房子,砍砍杂草,推点土垫垫门前的低洼处。这不,舅爷家盖一间杂屋的计划已经开始实施了。冬天的太阳出得晚,天气干冷,可是干活儿的人不一会儿就汗津津的了。舅爷喊我:“端两碗热水来。”我忙不迭地端来递给干活的乡邻,他们接过水,点头微笑以示谢意。到了中午,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两个帮忙的年轻人吃了午饭,懒得往家跑,朝门前的秸秆堆里一坐,竟安安稳稳地打了一个盹儿。人醒了,站起来拍打几下身上的草灰,又接着干活儿了。
农闲的季节,逢有集会,家家都会往集市上赶。我跟着小表姐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满眼都是新奇。赶集的人各有各的心思,他们想干什么,只有自己清楚。你瞧,卖牲口的地方,围观的都是上点年纪的男人,他们凑近了看着买卖双方有点神秘的交易,不时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笑声;卖布的地摊前,挤满了大闺女小媳妇,还有年长的当家人。她们用乡音讨价还价,成交不成交都是乡邻。这些土生土长的乡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谁都不弱,谁都不傻,甚至相当精明。我悄悄打量着她们,她们的神态举止如此自然安详。在她们心中,日子就是这样,酸甜苦辣,有滋有味,乐在其中。
卖书的地方是一定要看的。虽说大部分都是些旧书,仍让我惊讶:集市也会卖书?表姐看出我的疑问,她朗朗地说道:“别忘了,这里是孔孟之乡。”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旁边还有“说书”场。那个人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嘴里念念叨叨,讲述着不知哪朝哪代的故事,不时猛拍一下桌子。可惜今天人们的心思不在这里,听一会儿就忙着买东西去了。听表姐介绍,只有冬天农闲时才会摆这“龙门阵”。看来冬天有冬天的好,可以享受一些特有的意趣。
这是一个没有风没有雪的冬日,我慢悠悠地转到村头的大河滩。这条不知起止何处、名叫汶河的河流,夏天雨多,水流湍急。到了冬天,河道断流,只留下河底一洼积水,结了薄薄一层冰,静静地映照着天空。我上了河堤,脚下是松软的沙土地,走过去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这是奶奶小时候玩耍过的地方,让我想到她苦难的童年生活。这不是一个空泛的印象,她在这里留下的生命轨迹和我血脉相连。远处飘过来一股燃烧的柴禾味儿,竟有一种久违的气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这就是缘分吧,和繁华无关,和距离无关。
回来的路上,遇到一群快乐的小孩,他们手里拖着几根干枯的树枝,啊啊啊地叫个不停,挥着手,仰着头,互相推搡着,奔跑在沙滩里。我羡慕这种自由,这种自由才不辜负冬日的阳光。城里的孩子想有这种欢乐,要到乡间来找。
在乡间,请客摆宴往往都在春节期间。因为我的到来,舅爷特地摆了一桌酒席,请几位近门的亲戚聚在一起热闹热闹。这里的风俗,女人是不上酒桌的。男人,那怕是孩子也可以坐上席位。因为我是城里来的客人,就破例让我坐在男人的圈子里。不愧是礼仪之乡,即使平时再俭省,待客也一定要丰盛。虽然没有请厨师上门做饭,只是几个女人在拼菜,仍然做得像模像样。凉菜先上,随后是热炒,满满当当上了一桌子。看着那家常的红白萝卜、晒干的槐花、自家养的鸡,都变成了一道美味,我不由地感叹,乡下的饭菜虽然没有城里的那样精细,却有一种让人放心的原汁原味。吃了乡间的饭,才知道什么是人间烟火。
酒桌上,男人们微笑着谈论平日里的琐碎小事,问问我城里的生活状况,偶尔夹杂着一些对往事的回忆。可是这些男人们碰了一杯又一杯,几巡过后,就开始拍肩大笑。发着牢骚,诉说委屈,嘴里说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们的女人远远望着,却不说一句劝阻的话。她们清楚,这些家庭顶梁柱,不是没有情绪,而是为了生活习惯把心情藏起来,一个人默默扛下所有。只有在喝得醉眼迷离时,才会毫无顾忌地发泄出长年的克制和隐忍。男人大醉而归,女人们让孩子牵着爸爸的手,或扶着摇摇晃晃的身子,返回家中。而她们还要留下来收拾桌上的残局。
冬日的暮色中,我站在一棵树下,抚摸着粗糙的树干,仰头望去,那迎风摇曳的浓密树叶早已不知踪影,只剩下满眼光秃秃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树梢直指天空。我感觉不出它的萧条和荒凉,却发现它那么挺拔那么精神。我想到这棵树背后的故事。上世纪40年代初,大灾之年,舅爷全家奔波在逃荒的路上。年仅15岁的儿子参加了八路军,几年后牺牲在战场。这棵树让舅爷伤感。这是儿子当年亲手栽下的树,树上面浸润着儿子的气息。年复一年,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变成了深长的慰藉。树,一如既往地生长着,给人无限的希望,在他心中永远有了意义。
这个冬天,我的记忆停留在一个村庄、一座农家房子及相遇的一棵大树身上。那条我只走过一趟的河堤,那个喧闹的集市,还有吃过的乡间夜宴,都留下了鲜活的印象。冬日村庄的一切是美好的、淳朴的、野性的,那么真实,那么自然,那样令人无法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