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
    

抵达这信

乔叶 (北京市)

一年前的暮春时节,应滑县作协徐慧根主席的盛情邀请,我去了一趟滑县。进入滑县境内,到处可见茵茵翠翠的大片麦田。麦子正在秀穗,绽放出盛大且细微的清香。我忍不住让徐主席停车,和麦子们拍了好几张合影,也拍了几张麦子的特写。近日整理那些照片,忆起当时情形,很想给麦子写几句诗,惭愧的是,却想不到合适的句子。深觉写诗这事于我虽是深爱,却又是如此困难。

怎么就这么困难呢?

在读闫文正的诗稿时,便突然想,如果换做是闫文正,是不是就要容易些?

闫文正是徐慧根主席向我推荐的滑县诗人。读了他的诗稿,觉得还真是诗如其名。文字是有气息的,他的文字里传达出来的气息,恰可谓是正气浩荡。其中有不少诗的调性都很昂扬铿锵,简直可以谱成调子来当歌曲唱。后来我仔细看了他的履历,得知他是军人,怪不得呢。

虽然未曾谋面,但以常理也基本可以确定,他的生活必定也有不甚如意的地方,但在写作时,他却能够忽略那些不如意,而着笔于这些单纯、明亮、温暖之处,在我的阅读经验里,这很能显示出这个人根底里的品性:在生活的多个面相中,他更看重和更善于表达这一类型的真实。

——这意味的不是粉饰,这意味的是一种选择。

卡佛曾说:“文学能让我们明白,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

这种选择,其实也是不容易的。

正如没有天生的好人,做好人是一种选择。同样,写什么腔调的文字,这也是一种选择。例如我,虽然偶尔也写点儿诗,却是小情小调,绝不似他这般坦荡敞阔。

这是性别差异,也是个人经验使然。

行旅,景色,感悟,都是人心。天高云淡,清风明月,旭日东升,夕阳晚霞,也都是人心。一叶知秋,一叶知春,一叶障目,也还是人心。说到底,都是一颗心而已。文字如镜,人心在其中纤毫毕现。话会飘散于无形,但你写下的字,不会。它们就是你的心所走过的道路,词句段都是脚印,明明白白,童叟无欺。

文正兄的心在他的诗行中,一览无余。

他爱雨,爱雪,爱土地。爱国家,爱故乡,爱所有美好情义。而在写至亲之人时,则最为柔软和疼痛。最打动我的,也是这种柔软和疼痛。

如《父亲》:

麦子/早已回家/酷暑/已盛行天下/一个呵欠/都可能汗如雨下/父亲头戴草帽/肩扛锄头/走向田野/常常去关心/田里的庄稼/炎热和寒冷/从未令他惧怕/如今的父亲/早已化作一棵树/一年四季/守着故土/忘记回家

又如《回乡》:

清明无雨/我的泪/却淋湿了/故乡的一片晴朗

父亲成了树,他回乡上坟的泪水润泽了树,这是否也是一种特别的反哺?

最深的,也许就是这些柔软和疼痛。

最宝贵的,也是这些柔软和疼痛。

对于一个作家而言,在文字与生活之间,往往有着或短或长的距离。有些老实的读者喜欢对号入座,虽然是一种普遍心理,但其实这也是并不高级的庸常游戏。因写作的初衷有多种,其中有还原型的,尽量贴近生活的本来。也有弥补型的,用文字来弥补生活所缺。比如我,因父母去世很早,就习惯通过弥补型的想象在写作中获得少许满足。

以我的浅见,生活中发生的现实固然可以由作家记录和表达,同时作家也有权力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来重组和构建另一种想象中的现实。对于这样的作家,某些情形和事物是他生活中不多甚或可能稀缺,属于他的纯虚构,但只要写的人信,并且通过强大的情感逻辑让读者信,那就成立。博尔赫斯曾言:“强大的虚构产生真实”,即是如此。

闫文正通过他的诗句告诉我,他对于自己所写的一切,都信。

我也信。

在人生的因缘际会里修行,有时就是为了能抵达这信。